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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困獸

  “然而即便如此,赫斯塔鷹依然會在每個朝陽的時刻起飛。”

  “直到最后一次,他已經衰老到無法再抬起翅膀,于是落在了這一帶的原野上,翅膀變成了手臂,利爪變成了雙腳,成為了一個人類的嬰孩,然后草原上的羊群收養并哺育了他…赫斯塔人的神話故事里,他們就是這么來的。”

  “他們的部族里,孩子一長到十二歲,長輩們就會親自上手,在孩子們的手腕上留下鷹的刺青…所以赫斯塔人很好認,如果一個人長著紅頭發,手腕上又刺著鷹,那他就是赫斯塔人無疑了。”

  火光中,講述的女孩子停了下來。

  “你怎么會知道得這么多?”另一個女孩子看過來,“我爹娘就和我說過,赫斯塔人覺得自己都是鷹變的。”

  “我家以前不住兩頭望,是前幾年才搬過來的。以前的鎮子里嫁來過一個赫斯塔族的女人…”講故事的女孩子低聲道,她的手撐著下頜,眼皮半垂,帶著幾分慵懶似的的神情,“好看是真的好看,但那個刺青太顯眼了,再加上紅頭發,鎮子上的人都不和他們來往。”

  “不過他們的處境比我們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女孩子又道,“聽說赫斯塔人和阿爾斯蘭不睦,所以被全族屠戮過一次…現在還在金國境內的赫斯塔人,應該也都是奴隸了。”

  “…難怪,你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營帳中有人發出了恍然大悟的嘆息,“我說那幾個投了金的老東西哪來的這么大膽子,打我們也就罷了,怎么連金人長相的人也敢抽鞭子。”

  “噓!別說這些!”

  入夜,柏靈照例失眠,她躺在自己的草墊上。

  側臥覺得不舒服,柏靈又平躺過來。

  營帳里的人睡得很緊湊,她緩慢地改變著自己的姿勢,以免碰醒兩側的姑娘。

  近處是呼吸,遠處是風。

  不知道為什么,傍晚時分的亡靈哀歌始終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獵鹿人和他的同伴們也像倏然而過的西風一樣,飛快地掠過她的腦海。

  一想起紅發的獵鹿人,她便想起自己。

  當時的許多事情都來不及細想,而今去國離鄉,便忽然在獵鹿人的身上看見了許多與自己相似的地方。

  熟悉的生活在某個時刻突然被剝離開去,即便與阿爾斯蘭,或是其他金人部族有著相似的臉孔、相似的生活甚至是共同的神祉,赫斯塔人依舊在頃刻之間成為了“非我族類”的存在。

  昔日的一切已經煙消云散,只有這些永失故鄉的赫斯塔人在異國他鄉像幽靈一樣游蕩。

  這樣永失故鄉的,又何止是獵鹿人一個?

  蘭芷君和衡原君不是嗎?

  陳翊琮不是嗎?

  柏靈不知該為他們感到慶幸還是哀愁,至少此刻他們的肩上還有熊熊燃燒的復仇事業與天下偉任。而她自己,則像一支在風中獨自燃燒的蠟燭,對這些永無止境的爭斗感到深深疲憊。

  她想起江南的垂柳,想起見安湖畔的花燈,想起那些畫卷一樣的游船與湖面上層層漾開的水波,只覺得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易碎。

  蘭芷君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今日的她再不似從前,但柏靈自己卻明白。

  一個人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越是掙扎,越是拼命向著那一點微薄的希望靠近,就越是體會到世事的艱難…

  這樣一道墻一道墻地撞過去,究竟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在這一次又一次沖破囚籠的過程中,她被那么多人幫助過,因著一個又一個帶著善意的援手或是巧合平安度日,然而走到今日,再和藹可親的笑臉,也無法給到她想要的那種慰藉。

  在保命都困難的地方,她卻渴望被某種理解的目光所看見。

  就說這是何不食肉糜吧…倘使她從未在這里有過這樣的體會,或許這種執念也不會瘋狂生長,變得像今日這般強烈。

  回想著往昔,回想著那些驚心動魄的日夜,柏靈閉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她覺得自己似乎也同這一夜的風雪一樣輕快地升起,升起,然后融化在那些化作群星的朋友們中間。

  這樣的一生…大抵也算是竭盡全力地綻放過,如果還有遺憾,那也已經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了。

  莫依偎我,我習于冷,志于成冰…

  莫依偎我,別走近我,我正升焰,萬木俱焚…

  別走近我,來擁抱我,我自溫馨,自全清涼…

  來擁抱我,請扶持我,我已衰老,已如病獸…

  你在那間破廟里寫下這些句子的時候,是否也懷著同樣的心情?

  但我可能,已經沒有力氣再走去你身邊了。

  這樣想想真是遺憾…

  今晚的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想要再見你一面…

  無論如何…都再想見你一面啊。

  清晨,阿奎力掀開了蘭芷君的帳篷,大步跨了進去,卻見蘭芷君正獨自坐在軟塌上,對著眼前的棋盤凝神沉思,像是完全沒有覺察到有人進帳。

  “軍師!”阿奎力喊了一聲,蘭芷君才帶著幾分茫然抬頭。

  阿奎力握著一卷玄黑色的卷軸走到蘭芷君的身旁,而后大笑著將卷軸放在了蘭芷君的膝邊。

  蘭芷君展開卷軸,在玄黑色的絲絹上,金色的金文細密而整齊地排布著,他默聲拼讀著,這是宗主阿爾斯蘭寫給阿奎力的贊慰信,對于攻破了兩頭望這件事,阿爾斯蘭抱著十二分的興奮——要知道兩頭望這樣的工事,當年韋昌明修了整整十二年,而且還是在一整個北境都太平無事的時候修了十二年。

  當年阿爾斯蘭自己攻破兩頭望的時候,也縱火焚燒了一整個城池,然而第二年兩頭望就又恢復了原樣,涿州和鄢州的糧食、軍備仍舊像往年一樣從兩頭望中經過。

  這件事他一直沒想明白,如今才知道,原來兩頭望真正要緊的地方不在地上,而在地下。

  那些在地下縱橫交錯的石墻與倉庫,才是讓兩頭望真正成為一道防御工事的地方。

  阿爾斯蘭在信中不僅對阿奎力大家夸贊,更許下許多封賞——名號、土地、奴隸、牛羊和馬群…不一而足。

  “如果不是軍師胸懷妙計,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這么輕松地拿下這塊地方,我阿奎力一向是個賞罰分明的人,今日我父親許下我的這些封賞,除了我的榮譽,軍師看看有什么喜歡的,盡管挑!”

  阿奎力望著面容平靜的蘭芷君,又看了看他這空無一人的敞篷,“…軍師看中的那個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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