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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恰如其分

  牧成帶著幾分愧疚,為先前自己先走的事向李一如和柏靈道歉。

  彼時他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子已經被銷,又明白獵鹿人已經盯上了自己,思前想后,覺得就這樣江湖再見也是個不錯的結局,沒想到最后還是被兩人搭救,這個人情欠得他心里難受。

  李一如連連搖頭,在一旁說了許多寬慰的話。

  兩人幾乎都沒有注意到,一旁柏靈的臉已經沒有了血色。

  她怕自己的神情被看出端倪,背過身去,佯作給自己倒茶,右手卻微微有些發抖。

  ——她還記得,當初打算直接取道江洲的時候,鏢局為她選中過一隊同行的旅人。

  那也是一對母女,她們從越州一路來到平京和徽州之間的小鎮,要去江洲尋親。

  她們有自己的馬車,隨行者只有“一個家仆”和“一個馬夫”,且沿途一直在雇鏢師護航。

  然而就在快到江洲的時候,一棵山上的老樹被雷劈斷了往下砸,于是車毀人亡,沒有一個人活了下來。

  那對母女…正是“嚴氏”。

  是巧合嗎?

  “二哥?”李一如喊了她好幾聲,最后上前拍了一下柏靈的背,“你覺得怎么樣?”

  柏靈有些茫然地回過頭,“什么怎么樣?”

  “你明日去和汪蒙將軍說一說此事,我去找獵鹿人他們。”李一如說道,“涿州城說小不小,但要找這一兩個月里新進城的人應該也不難。”

  “嗯。”柏靈連忙點了點頭,“好主意。”

  “你怎么了?”李一如有些關切走近,“二哥臉色好難看。”

  “…累了。”柏靈輕嘆一聲,扶住了自己的額頭,“這段時間都沒能好好休息,明天又要上路,實在是…”

  “我去給你拿鋪蓋!”李一如跑去柜子前,幫柏靈把被子重新拿了出來。

  這間別院同兩人在屯龍陂時住的院子差不多,也一樣是臨時收拾出來的宅子。

  床只有一架,已經讓給了牧成,柏靈和李一如要休息也就只能打地鋪。

  夜深了,屋子里沒有人講話。

  李一如坐在牧成床邊,時不時去探他額頭上的毛巾。

  牧成全身是傷,高熱不退,少年摸著毛巾被額頭燙得溫溫熱時,便將它拿起來重新放進涼水里搓一搓,再給牧成敷上。

  柏靈背對著二人,在被子里把自己蜷成一團,把被子裹得緊緊的,還是覺得涼透了。

  聽見柏靈這邊一直在動,李一如用極輕的聲音念道,“二哥是睡不著么?”

  柏靈索性不裝睡了,坐起身把自己的披風取了過來,也蓋在了被子上。

  “太冷了。”柏靈低聲道。

  “我聽說北方都睡炕呢,暖和得很”李一如笑道,“也就知府大人是個講究人,自家的院子里不砌炕,非要在屋子里放木床,凍死了都。”

  柏靈縮著脖子,把被子裹在身上走到窗邊。

  “感覺今天夜里好安靜。”她輕輕推開窗戶,“一點風都——”

  一片瑩瑩的光灑了進來。

  柏靈的聲音戛然而止,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紛紛揚揚、又寂靜無聲的大雪。雪片在空中打著旋兒落下,晚間回來是還濕漉漉的地面,這會兒已經覆上了銀霜。

  想來明日早晨,外頭的一切就要都被雪蓋住了。

  “終于下雪了。”她輕聲道。

  李一如看向柏靈,“你是在等雪嗎?”

  柏靈一時間有些恍惚,覺得這話聽起來也有些耳熟,好像有人隔著無數毛玻璃,從記憶深處向她問了同樣的話。

  “…是吧。”

  次日一早,天還不亮,柏靈就已經收拾好行囊,跟著汪蒙的軍隊一道離開了涿州。

  離開前,李一如送她到衙門的院子口,連聲道別,說了好幾聲“咱們鄢州見啊”。

  柏靈有些無奈地揮揮手。

  她有點想勸少年別折騰了,回家吧,靖州就在大周的最北端,它永遠都在那里,不會跑掉的。

  不如就留在涿州,或者退回江洲,等到明年開春再跟著破冰的江水一道北上,來看北國之春。

  更重要的,可能是在這個大戰在即的節骨眼兒上,和家人平平安安地待在一塊兒吧。

  柏靈幾次想開口,但又止住了。

  對少年而言,靖州的意義顯然是不可比擬的,它大概意味著某種屬于先輩的人生理想,是對平凡生活以及對人生走上某種“正軌”的抗爭…總之帶著一種超脫世俗意味的價值。

  而關于“回家”的說教,少年大概也早就從父母那里聽膩了。

  柏靈如此想著,往外走了幾步,又忽然轉身,“一如,要不要和我打個賭?”

  “啊?”李一如一下沒反應過來,“什么賭啊?”

  “就賭靖州。”柏靈笑著道,“雖然我也沒有去過那里,但我打賭,當你到了靖州的時候,你肯定會對那里感到失望。”

  “…?”李一如微微張開了嘴巴,然后又大笑起來,他兩手叉腰,“二哥你什么意思啊?”

  “就這個賭,打不打吧。”柏靈輕聲道。

  “好啊,”李一如點頭,“賭什么?”

  “沒想好…等我們鄢州再見的時候再說吧。”柏靈垂眸笑道,“別送我了,外頭冷,你趕緊回去,別凍壞了。”

  李一如笑起來,點了點頭就往回走,期間他幾次回望,都見柏靈站在門里頭,向著他揮揮手。

  少年心中有些莫名。

  盡管柏靈什么都沒有說,盡管分別時兩人都在笑,但李一如還是隱隱覺出了幾分哀愁。

  這種愁緒并非是惜別或是不舍,似乎帶著一些更濃重和深邃的東西,令少年覺得陌生極了。

  柏靈目送著李一如回屋,直到看見他輕輕地把屋門合上,才收回目光。

  只是在雪地里站了一會會兒,她就覺得自己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經有些凍僵了。

  她那時望著白雪皚皚的院落,忽然覺得世上最難的事情大概就是恰如其分,像是牧成這一路歷經風霜只是想走回妻女身邊,李一如則密謀著如何才能從父母的威逼之下另辟一番自由天地。

  想回的不知能不能回去,想逃的不知能不能逃脫…

  不知道等在自己眼前的,又會是怎樣的一條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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