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寶鴛下葬,念念尚不明白所謂生死,但看見幾個僧人將她的母親放進挖好的土坑中便哭鬧起來。
小小的女孩子在這件事上顯露出極大的固執,不論是誰上前勸阻都無法止息她的哭聲。
但她的哭聲也一樣無用,這哭聲絲毫阻擋不了一鏟一鏟的黃土落在寶鴛的棺槨上,漸漸攏成一個土堆。
在僧人們的誦經聲中,寶鴛入土為安。
哭到最后,念念終于哭得乏了,靠在艾松青的肩上睡了過去。
柏靈和僧人中的領事又在一旁說了許久的話,確認這個墓地之后的修繕進程——這些工作會由東林寺的僧人們主導,而柏靈可以隨時來監督進度。
回程的馬車上,三人都一言不發。
柏靈差不多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合眼,從前天夜里開始,她就覺得整個身體都透著一種虛乏的無力,但直到現在她也沒有一星半點的困意。
她看著馬車上的念念。
小女孩頭靠在艾松青的身上,腳放在柏靈的腿上,盡管閉著眼睛但她的眼窩里還是不斷沁出了眼淚。
望著已經哭花了臉的念念,柏靈忽然又想起歐文亞隆的那幾句話來。
我們及我們所愛的人,終將不可避免地死亡;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身生活方式的自由;
人始終是孑然一身的孤獨;
以及,人生并無顯而易見的意義可言…
柏靈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眶也熱了起來,她透過車窗回望寶鴛墳冢的方向,她仍能看見裊裊的青煙從遠處的山頭上升起,那是僧人們為超度亡魂而做的法事。
法師們用自身的善念幫助死難者早日脫離地獄苦海,令亡靈得以往生凈土。
死者已矣,生者則慨嘆著祝福著她的來世…這既是對死者的追思,也是對生者的告慰。倘使寶鴛有機會親自操辦自己的喪禮,她大概也會盡量讓自己走得體面一些吧。
但柏靈知道那團青煙里沒有救贖。
一如柏奕曾經在東林寺里和她說的,無神論者只有此生,沒有來世。
對他們而言,并沒有一雙眼睛在天上看著,呵護著世間的公道。
所有的“天道好還”,都是人在復仇,在爭斗,在討還。
倘使一個人始終無法認清這一點,那他供奉再多的虔誠,獻祭再多的隱忍,再深重的苦難,都換不回想要的生活。
那些飄渺的女誡、禮教,不會給寶鴛帶來任何蔭蔽。
那些背后饒舌的鄰里和親眷,也不會給念念留下絲毫仁慈。
要懲惡揚善,要報應不爽,都只能靠人們自己的雙手。
這個道理,不知道寶鴛到死,想明白了嗎?
柏靈握緊了拳頭,她再次感受到冥冥中那個站在她對面的龐然大物。
那是歷史的車輪。
回到蘭字號,柏靈甚至還來不及更衣,就被幾個宮人再次領到了金閣,金閣的大門一開,她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袁公公?”柏靈一時怔在了那里。
眼前人確實是袁振無疑,但卻和她印象中的袁振變了副模樣。
算起來,雖然她離宮還不到一年,但真正和袁振近距離接觸的時間,已經是幾年前了。
在永陵里給建熙帝守陵的丘實日復一日地瘦了下去,但袁振這幾年里顯然是發福了,他的肚子肉眼可見地鼓了起來,身型明顯在向幾年前的丘實靠攏。
只有那雙狹長的眼睛,還保留著先前的陰鷙和冷酷。
袁振的脖子微微后仰,眉毛也挑了起來,他伸手輕輕擋住了鼻子,臉上露出幾分嫌棄。
“這才出宮多久啊…怎么就變得臭烘烘的了?”
柏靈抬手低頭,聞了聞自己的衣服——雖然她自己聞不出什么臭味,但她確實已經幾天沒有換過衣服了。
“金閣這邊傳得急,”柏靈抬頭道,“所以來不及換洗就過來了。”
袁振哼了一聲,擺了擺手,“去把自己洗干凈再過來答話吧…誒呦,我在宮里養的貓都比你干凈。”
柏靈忽地笑了出來,“那可能要好一會兒,公公能等么?”
“我這兩日都在蘭字號。”袁振慢條斯理地回答,“不急。”
柏靈點了點頭,這才又退出了金閣。
她回到房中,阿婉已經備好了熱水和新衣,隔著屏風,柏靈一邊沐浴,外面的阿婉一邊和她說外面的情形。
艾松青已經帶著念念先回了她和寶鴛之前住的屋子,這會兒也打了好些熱水過去,這會兒暫且是不用擔心的了,不過另一邊有兩個婆婆先前專程過來了一趟,現下宮里果然派了人來接管蘭字號——且來人的規格已經遠超教坊司一眾,聽說是司禮監直接來了位大公公。
柏靈點頭,“這個我知道。”
袁振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他直接來接管蘭字號,那就遠不是為了平息蘭芷君的混亂而來的了。
“那兩個婆婆找我具體是什么事?”柏靈問道。
“是關于前些日子招募的棚居者的事情,”阿婉輕聲道,“兩個婆婆先前就覺得有些不對,暗中使計,發現有幾個女人并非是棚居者,而是被家里人勸到這里來干活兒的,因為我們不僅給銀錢,而且工約里實實在在寫著會教她們一些針線、陶繪或是編織的本事,所以她們才來的。
“那幾個女人被抓住了,兩位婆婆要趕她們出去,她們不僅不依,反說我們這次招來的女人們大多數都是這樣的。”阿婉顰眉道,“兩位婆婆讓她們指認,可剩下的那些人又吵鬧起來,都不承認。”
阿婉嘆了一聲,“先前這些事情兩位婆婆都是和鳳棲那邊商量,但現在鳳棲不在了,所以就想著來和姑娘說一聲。她們想把工約里的銀錢降一降,至少降得比外面低一半,這樣應該就能篩出一部分為錢來的人了。
“姑娘覺得呢?”阿婉輕聲道。
柏靈沒有立刻回答,她躺在浴盆中,閉上眼睛,把整個人都沉在水里。
過了一會兒,她浮上水面。
“我覺得…不必。”
“姑娘是想到什么辦法了嗎?”
柏靈輕聲道,“嗯,你去和那兩位婆婆說,所有針對棚居者的長工工約里加一條,這些長工一經聘用,都需要按蘭字號的要求,在整個手臂上留下永久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