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中一眼便認出了來人——馬隊的為首者,正是前年新上任的江洲刺史張知易。
說起來,張守中和他之間還有一層宗親的關系。
張家在江洲是大家,只是張守中二十多年前就已經來平京定居,這些年來不常回家走動,也謝絕家中故親舊友的日常拜訪,除卻前年妻子病逝那一次,他和本家人的見面往來實在屈指可數。
張知易的輩分排起來高張守中兩輩,但年紀卻小,今年只有二十五六。
他幾乎是張守中的頭號迷弟——十四歲那年,他聽聞了坊間盛贊的張神童是自家遠親,喜不自勝。
為了表達對偶像的仰慕,張知易在讀書之余,專門編撰了一本小冊子,書中不僅收錄了張大人的許多詩詞文章,就連他年少時的一些張狂逸事也不放過,全部分門別類,然后按時間排列。
這本小冊子原本只是張知易自己收集起來自娛自樂之用,但他著實沒想到,沒過多久,這本書的副本就落到了張守中手里。
更讓張知易沒有想到的是,張守中連夜讀完,還給他回了一封長信。
信沒有直接送到他手上,畢竟張守中也不清楚張知易其人——這封回信先寄到了張守中本家的族長那里,而后輾轉好幾人,終于被張知易的小叔拿到。
等到張知易得知,自己整理的詩稿竟然被偶像本人看了一遍,他面紅耳赤,連氣都喘不過來,當場昏倒在地,幸好當時他姐姐就在旁邊,當機立斷一瓢涼水把他澆醒。
年輕的張知易幾乎是顫抖著打開時任兵部尚書的張守中的信——他以為自己會被痛罵一頓,但沒想到,張守中開篇就對他的用心表達了感謝,他說這些年來確實想騰出時間,把過去的詩稿理一理,但礙于手上事務繁多,一直沒有動手。
這其中有許多詩稿是當年他隨意寫下的,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竟還有人能找到原文,足見張知易在這件事上下的功夫。
信中,張守中將手冊里一些言過其實、過于夸張的傳言一一指正,并言辭婉約地要求張知易不要再將此書示人,以免惹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最讓張知易印象深刻的是信的結尾,張守中慷慨寫道,編撰詩文雖是小事,但在字里行間,他能夠感受到張知易的才情,希望張知易能把自己的天賦和才能用在正途上,來日若能和他同朝為官、共謀天下人的福祉,才是真正的幸事。
張知易抱著信,當場哭出了聲。
那封信后來被他謄寫了一遍,貼在自己的書桌上,原件則像傳家寶一樣被封存起來。
如今十年過去了,在這十年之中,二人唯一一次的近距離相見,還是三年前張守中送亡妻回故里的時候。
不過那也是張知易單方面的“相見”,因為葬禮上,人到中年的張守中整個人瘦了一圈,臉色蒼白虛浮,看起來精神萎頓…那實在不是一個上前寒暄的好時機。
再加上,那一次張守中也沒有在江洲待很久,在親自看著亡妻入土后的第二天,他就啟程返京了。
張知易只能在若干送行者之間一同行禮告別,也不指望張守中能記得自己。
二十歲那年,張知易終于高中,名列二甲,且拿到了進士出身,但因為種種原因,最終未能留京。
這幾年時間里,他好幾次進京述職,但都被張家的管家擋在了門外——因為張守中有一條鐵律,就是日常不接拜訪,不管是外地的官員還是自家的親友,誰也別想網開一面。
這固然可惜,但幾次碰壁之后,張守中在張知易心目中的形象,卻更加高大起來。
今晚對張知易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
他身上帶著升明帝的旨意,升明帝點名道姓地讓他把圣旨宣給次輔兼兵部尚書張守中——他熬了這么久,如今總算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和張守中介紹自己叫什么名字,任什么官職了。
想起這個,張知易這幾天幾乎是日夜兼程地趕路,要不是下午下了一場小雨,他傍晚時就該趕到了。
張守中望見了遠處的飛塵,沒有片刻耽誤,即刻提著衣裳快步走下城樓等候。
這一晚天色陰沉,月光帶著幾分似有若無的暗紅,像一只帶著淤血的眼睛懸在空中。
城門緩緩打開,在侍衛們的跟從下,張守中邁著快步往外走。
張知易和身后的幾個隨從很快趕到,他飛身下馬,迎著張守中的身影幾步上前。
“張大人。”
“張大人!”
兩人異口同聲。
張守中和張知易都笑了笑。
三年不見,張守中看起來氣色比當年葬禮的時候好了很多,但他眼角的皺紋和兩鬢的灰白也愈加明顯,可見這幾年來壓在他身上的擔子有多重。
張知易有些激動地望著眼前長者,他心中熱切,只覺得偶像就是偶像,先前遠看就覺得不凡,如今走近了——看看這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可見即便是老了,這明臣英姿也毫不褪色!
兩人在城門下寒暄,張知易有些拘束,原本準備了的許多話題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全憑張守中做主,他問什么,自己就答什么,生怕自己哪里多嘴多舌,暴露了自己的短處。
很快,十幾輛囚車也趕到了城下。
“這里統共有十二人。”說起正事,張知易勉強壓下了飛揚的心旌,他整理肅容,接著開口道,“青袍賊的首領統共有二十三位,其中十一人作惡過重,民怨沸騰,已于三日前在江洲誠中梟首示眾,以平民憤。”
“這正是我想問的,”張守中帶著幾分疑惑,“為什么皇上不直接在江洲城審理此案,非要將人犯押解回京呢?這路上變數眾多,萬一出了什么岔子——”
“張大人莫急,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等我們將人犯都押進了大老遠,下官再與您詳說此事。”
“好。”張守中點頭,“這邊走。”
是夜,張守中親自帶路前往刑部大牢,子夜時分,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偶爾從遠處傳來的聲聲犬吠。
“皇上還好嗎?”張守中在馬上,轉頭看向張知易,“我聽說,這次直搗匪巢,是皇上親自帶的兵?”
張知易嘆了一聲,“是啊,真是九死一生…要是圣駕在江洲府境內出了閃失,我們真是萬死難逃其咎。”
“九死一生?”張守中有些意外,“皇上的神機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