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銹磨在腳心,有些癢,又有些痛。
梯子不是非常牢固,每往上一步,柏靈都覺得它也在跟著自己的動作而微微顫抖。
鐵屑稀稀簌簌地下落,柏靈聽著樓下龜爪子的聲音,小心地爬到了梯子的頂端——果然,鐵梯的盡頭是一處天井的蓋門。
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它的把手。這道蓋門沒有上鎖,柏靈用力向上推,終于推出了一條縫隙。
外頭的金色的夕陽,在一瞬間落下一道光路,光路中漫舞的灰塵如同水中的浮游。
有寒冷的風從柏靈的頭頂掠過。
由著這條縫隙,她辨別出了蓋門的方向,而后吃力地將它進一步推開,直到縫隙將將能容一人通行。
一切如柏靈所想,這里確實是通向樓頂瓦檐的入口。她小心地攀上蓋門,最后完全地站在了塔樓的最高處。
視野在一瞬間開闊起來。
柏靈深深地吸了口氣,任由高處的風灌進自己的衣袖。
在她的眼前,在她的腳下,一整個百花涯的建筑群正在西沉的夕陽中醒來。
一盞一盞的花燈漸次亮起,比遠天噴薄的橘紅色霞光更加閃耀。
而在所有的燈火之中,最耀眼的永遠是涯心最高處的金絲籠。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漸漸從金絲籠的雕欄上黯淡,深藍色的傍晚被整個百花涯的燈火映得光怪陸離。
柏靈靜靜地坐在蓋門的上面,任憑此處的人間開始喧鬧。
夜幕低垂,她聽見近處和遠處的調笑和樂聲,聽見人們祝酒時的群嘲和起哄;
小巷里有衣冠不整的男女正在追逐,無數半掩的燭窗上投映出人的影子,一些激烈,一些溫存。
柏靈在夜色中慢慢站起了身,她撐開了手,小心地保持著平衡,然后兩腳穩穩地踩在屋頂正中央的屋脊上,小心地向著另一端翹起的飛檐走去。
這個高度對柏靈來說不算陌生——玄穹殿里的那座燕子塔,不知要比這高出多少。只是以往去到這樣高的地方消遣,十四總是陪在身邊,她不用擔心墜落。
“小司藥好雅興啊。”一個聲音忽然飄過來,“就不怕摔著?”
柏靈嚇了一跳,腳下險些沒有站穩。
她整個人俯身臥倒,兩手緊緊抱住當中凸起的屋脊,才勉強維系了平衡。
一片碎瓦從柏靈的腳邊滾落,順著傾斜的屋頂滾到邊沿掉落,下落時撞上幾處斜欄,傳來幾聲微弱空靈的回響。
柏靈聽得脊背發涼,半晌才松了口氣。
她索性翻身坐在了屋脊上,側目望向聲音的來處。
那里站著一個身型略略佝僂的老人。
光是聽聲音,柏靈就辨出了他的身份——除了韋英,還能是誰?
“…韋師傅。”柏靈抬手擦了一下額頭驚出的冷汗,“不要這么神出鬼沒吧…”
韋英發笑,幾步走到柏靈身側。
柏靈看著他輕快的動作,不自覺地喊了一聲“小心——”,而后旋即意識到,對韋英而言,即便是踩在屋脊這么窄小的地方,也一樣如履平地。
不能把這個老頭子,當成普通的老人家!
“還敢出來吹風?”韋英兩手交疊,靠在身后,“老夫看你作死的本事也是一流。”
“老被人關押著悶得難受。”柏靈撓了撓頭,她的聲音啞了許多,“…總得出來透透氣吧。”
“蠻好。”韋英哼笑了一聲,“這種時候了,還顧得上出來透氣。”
“韋師傅也挺好啊,”柏靈看了他一眼,“一把年紀了還有閑情來逛百花涯,老當益壯。”
韋英當即大笑起來。
“一把年紀就不能來逛百花涯了么,這兒是很漂亮的。大周這么多個州府,沒有一個溫柔鄉能和這里相比。”
“嗯,感受到了。”柏靈輕聲道,她兩手撐著臉,“…不過韋師傅今晚,應該不是來和我論溫柔鄉排行的吧,您找我有事?”
“有,”韋英答得爽快,“老夫給你帶了三樣東西,你看看收不收。不收,我轉頭就走;收,有條件。”
柏靈怔了一下,她表情肅穆起來,“韋師傅說說看。”
韋英從懷中取出一本黑色的手帳,柏靈幾乎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么——錦衣衛的無常本。
“是…十四的無常本嗎?”
“你倒是猜得準,”韋英揚眉,“對,十四的,老夫上個月專程去了一趟他的舊居,把他所有的手札都銷毀了,畢竟師徒一場,這點小忙能幫就幫了…這是十四離京前隨身的無常本,記錄的是升明二年七月到他出事前收集到的信息。
“當然,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們是不會落在紙上的。”韋英笑道,“這本本子其實沒什么大用,但對小司藥就不一樣了。”
“是嗎,”柏靈懷疑地望向他,“對我有什么用?”
“十四日常會整理京中要員的動向。”韋英握著本子,在手心里拍了拍,“我看司藥現在野心大得很,多少還是有用的吧。”
“野心?韋師傅對我是有什么誤解……”柏靈懶得反駁,她微微瞇起了眼睛,“第二樣呢?”
“誒嘿嘿嘿…”
韋英右手揮動,上一刻還空著的掌心,下一刻就多了一把匕首。
柏靈第二次愣了愣。
韋英將短刀遞刀柏靈面前,柏靈雙手接過,她的食指輕輕拂過刀柄的末端,那里雕刻著一個小小的“韋”。
這是十四在幾年前贈給她的短刀——也是她上個月用來刺傷皇帝的兇器。
柏靈著實驚奇,很快垂眸輕笑。
——作為行刺的兇器,這把匕首定然會被當作重要證物,妥善地保管在宮中。
“這種東西…韋師傅也能偷得到嗎?”
“怎么是‘偷’?”韋英頗為不滿地顰眉,“這刀當年是我給十四的,十四又給了你,如今我再拿回來,那叫物歸原主。”
“…第三樣呢?”柏靈抬頭問道。
“原本就只有這兩樣,第三樣東西得來純屬偶然,”韋英從袖中掏了掏,“一個拿來湊數的小玩意…”
柏靈正要調侃,韋英已經將袖子里的東西取了出來。
柏靈第三次怔在了當下。
眼前的韋英手里攥著細繩,在細繩的末端,一個墨綠色的荷包懸在風中,隨風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