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龜爪子惱火起來,擼起袖子就要開始理論,那老管家突然伸手,做了個“停”的動作。
“這樣吧,你們幾個大晚上來一趟也不容易,我呢,也是給自家老爺辦事,咱們互相體諒。”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
“一百兩,這一百兩我就直接交到幾位小兄弟手里,你們回去也不用和鴇娘說,這就當是我請幾位兄弟喝點酒了。這個女子我們老爺真是喜歡得緊,說了來唱夜場,一句不唱就走人,說也說不過去是不是?
“再說,幾百兩的銀子砸下去,就是扔水里也得聽個響啊。”
龜爪子們彼此看了看,為首的那人飛快地接過銀票,塞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行。”
老管家離開后,幾個龜爪子立刻把門關了起來。
那關門聲“砰”地一下砸起巨響,也讓被帶到后院里的女孩子們為之一震。
龜爪子們拿著鞭子靠近,厲聲讓那些今晚有唱詞的主配角出列。
沒有人主動站出來,但戲服很好認——龜爪子沖進人堆里,幾下就把她們提著后領拎了出來。
柏靈和其他的龍套們都站在一旁望著,
有人倒在泥地上,有人揚起了鞭子,在這促狹的小小后院里,哭嚎和求饒的聲音驟響。
每一記鞭子落下,所有人都一起發抖。
“都給老子站起來!”
“站起來!上臺!”
柏靈忽然想到了什么,“等等…也不一定要她們每個人都上臺,那個老管家不是說,只要有人上臺唱就可以了嗎?”
“是…是啊。”近旁幾人應和道,“只要有幾個人就行了啊…”
龜爪子長鞭一指,“那你們到底誰去唱?你——還是你?”
眾人一時沉默下來。
柏靈沉眸想了許久,直到龜爪子再次轉身,要去抽打那些倒在地上的女孩子時,柏靈忽然開口道,“…也可以。”
女孩子們有些驚訝地望向她。
柏靈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望了那些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孩兒們一眼,“…反正我不怕這個,就我來吧。”
“行!”龜爪子們笑了笑,“還有誰?”
其他人低下了頭。
“一個人就可以了吧?”柏靈輕聲道,“是林家的人不守信用在前,我們又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漂亮?”
龜爪子們沒有回答,算是默許了。
“那你去換身衣服!”
柏靈往前幾步,獨自向著后臺的屋子去了。
龜爪子們重新把其他女孩子趕到一起——即便是他們自己,其實也不愿意在這間放著死人的院子多待,這是多晦氣的差事!
既然這會兒已經有人愿意上臺了,那他們就把大部分人都帶出去候著,反正這是個完全封鎖的院子,柏靈一個人在里頭,也不可能逃得掉。
艾松青跟著人群慢慢往出口移動,將要踏出門檻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了腳,接著整個人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幾步。
后面的龜爪子立刻叫了起來,“前面干什么?好好走,隊伍不要亂!”
艾松青望了望龜爪子,兩手緊緊握在一塊兒,“我…我也想留下來!”
“嗯?”龜爪子們沒聽懂,“你留下來干什么?”
“我留下來和她一起唱…不,我給她彈琴,我給她伴奏,不然她一個人…要怎么撐起一臺戲呢?”
后頭的龜爪子嗤了一聲,“行,你出來,往那邊走!”
艾松青點了點頭,邁著飛快的步子,追著柏靈去了。
在她身后,幾個龜爪子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背上。
“真是瘋了…”
“柏靈!”艾松青跌跌撞撞地跑進屋,果然見柏靈正在挑衣服。
柏靈應聲回頭,見是艾松青站在門框里,不由得有些驚訝。
“你怎么——”
艾松青遠遠地跑過來,一下伸手撲進了柏靈懷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柏靈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輕輕拍撫著她的背。
“怎么沒走?”
艾松青搖頭,哽咽著道,“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過夜,你得多怕啊…”
柏靈愣了一下,心里忽然很感動。
“謝謝…”她輕聲說道。
兩個女孩子在一起換了衣服——她們都不大聽戲,也不知這里哪一件是哪一出的戲服,只是撿著好看的出來搭配。
那些長長的水袖,鑲滿晶珠的前襟,還有近旁抽屜里首飾架上的珠飾金釵…她們對著鏡子試穿試戴。
龜爪子沒有再催——外面一片安靜。
想來,他們本來也不在乎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在唱戲吧。
兩人牽著手,再次走過那個長長的過道,走上前臺。
院子里只有風吹紙錢的簌簌之聲,柏靈小心地從臺上跳在地上,目光望向了那個被架起的棺槨。
“柏靈…?”艾松青聲音顫抖,“你…要干什么?”
“我想看看她。”柏靈低聲道,她回轉過身,向著艾松青伸出了手,“一起來嗎?”
艾松青哭笑不得,“那有什么好看的…”
“看了就不可怕了。”柏靈再次揚了揚手,“…來都來了。”
艾松青心里發怵,但不知道為什么,還是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柏靈伸過來的手。
她靠在柏靈的身后,慢慢走到架起的棺槨前。
艾松青低著頭,小心地不讓目光觸碰到棺中女子的臉。
“你看,她穿著嫁衣。”柏靈輕聲道,“不是壽衣。”
艾松青怔了一下,她確實隱約瞧見這人穿著紅裙,但沒留心這些細節。
艾松青順著腳尖慢慢往上看,只見女子的兩袖花團錦簇,衣擺上繡著鴛鴦,她的手靜靜地疊在身前,在昏暗的光線里,就像是躺在那兒睡熟了。
再往上,一望見那雙空無一物的空洞眼眶,艾松青忍不住打顫,連忙又低下了頭。
“我猜她的眼睛應該很好看。”柏靈輕聲道,“可能就是太好看了。”
艾松青沒有聽懂。
“松青,你知道教坊司出來的姑娘,出路是什么樣的嗎?”
艾松青搖了搖頭。
柏靈將前半夜從曾久巖那里聽來的故事又講了一遍。
艾松青怔了怔,“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這不重要,”柏靈望著,“我原本覺得,不管是什么辦法,能出百花涯就是福氣…如今看來,真的說不準。”
艾松青略有些不解地顰眉,“柏靈的意思是…?”
“我們這些人,已經脫籍無望了,”柏靈回過頭來,她眼眶微紅,“就像鴇娘說的,進到百花涯的前三天如果沒有人來撈,那戶籍入百花涯,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了。
“日后,即便我們再被賣到別的人家里,也和這位孔小姐一樣,戶籍上還是一樣寫著一個壓死了人的‘奴’字,是個沒人會當回事的阿貓阿狗。”
一張白色的紙錢忽地被風卷起,落在棺中人的身上。
柏靈俯身將它撿起,輕輕揚在風中。
“生前被困在這西南一隅,萬事不得自由,死后鳳冠霞披…又有什么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