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牢里,柏靈的手停了下來。
“如果非死不可,那當然是越痛快越好啊。”柏靈笑了笑,“干脆利落地死,總是好過像衡原君這樣的活,是不是?”
內閣之外的過道上,孫北吉和張守中緩緩散著步。
“其實這件事,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張守中忽然福至心靈,“在對柏靈的處置上,我們只要把握三個原則就好了。”
“怎么說?”
“一,不可殺,二,不可放,”張守中漸次舉起手指,“三…名義上必須嚴懲。”
孫北吉暗自咂摸了片刻,眼睛驟然亮了起來。
張守中接著道,“其實無論是殺,是放,這個決定都必須由皇上來做裁決,絕對輪不到閣老或是我來置喙。
“您想,現下皇上剛剛遇刺,對柏靈只怕是愛恨交加,不論我們提怎樣的提案上去,皇上都有可能答應——但再過十天半個月,等皇上回過神來,大概又要掙扎后悔。
“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和閣老只怕是被最先遷怒的兩人。”張守中輕聲說道。
“有理。”孫北吉點了點頭,“說到底,其實是需要我們留出足夠的時間,讓皇上自己把事情從頭到尾想清楚,就好。”
“正是!”張守中點頭,“所以我說,咱們‘名義’上必須嚴懲,但又最好不給柏司藥本身帶去什么實質的傷害,就這樣拖上三五個月,再由陛下定奪。”
“看來,守中是已經有主意了?”
“有。”
張守中點了點頭,俯身在孫北吉的身旁說了三個字,孫北吉先是一怔,既而恍然大悟。
他側目望向一旁的風景,思前想后,仍舊有些猶豫。
“…但這,這恐怕對司藥的名聲不好啊。”
“‘柏司藥’上個月就已經死了啊閣老,這些虛名有什么要緊?倘若小司藥今后能夠逃出生天,無非再改一個名字,重新換個身份,誰也不知道她過去是誰,做過什么。”
張守中壓低了聲音,“而且,這絕對算是‘嚴懲’!”
“但萬一…”
“如果怕萬一,我們可以暗中派人盯梢、以免生出什么意外。”張守中說道,“而且我覺得,即便我們不派人手,皇上大概也會派人去的。”
孫北吉想了許久,終是嘆了一聲。
眼下,他也確實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辦法了。
“也罷,這道折子我自己來寫,你就不必署名了。”孫北吉輕聲道。
傍晚,養心殿里開了一會兒窗。
屋外的夕陽讓陳翊琮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的肩膀更疼了,這種疼痛是泛化的,他甚至已經覺察不出傷口的位置,只覺得一整個左肩都像被浸入了灼熱的油鍋,又像是持續地被鋼針刺穿…
越來越疼,越來越疼,疼得讓他幾乎想把整個肩膀都剁了。
宮人們來給他換藥,他壓根受不了別人碰他的左手,稍稍的觸碰就牽連起更多的疼痛——他自己摸了摸左臂上方,那里一片滾燙。
這些天以來,他第一次有了比柏靈占據他腦海更久的事情。
他閉著眼睛,寄希望于能夠早點睡著,睡著了就不疼了。
然而即便睡著了,也睡不久。
陳翊琮迷迷糊糊地昏沉,又迷迷糊糊地醒來,期間偶爾幾個瞬間,他稍稍有些精神,便讓盧豆將新送進宮的奏折念給他聽。
他需要一些事情讓自己專注,專注本身,就是對疼痛的克制。
入夜,盧豆戰戰兢兢地送了一封奏折進來,陳翊琮正在勉強自己喝一點米粥,一見盧豆的臉色,便有些在意地問,“…拿著什么?”
“回…回皇上,”盧豆的手微微有些顫抖,“是孫閣老和張閣老的折子…”
陳翊琮臉上幾乎沒有了血色,他瞥了一眼盧豆的手,有氣無力地問道,“什么折子…?”
“關于、關于…”
盧豆糾結了一會兒,他不知道應該喊柏靈什么了。
柏司藥?這個肯定不行——柏靈早就不是司藥了,更何況司藥是內宮的官職,而她現在是謀逆要犯…
那么喊柏氏?盧豆微微顰眉,又覺得這個稱呼念起來拗口…
“關于柏靈的嗎。”陳翊琮低聲問道。
盧豆怔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陳翊琮望著盧豆的手,久久沒有出聲。
吩咐下去要孫北吉和張守中去想柏靈的處置應該是今早…結果現在就有辦法了嗎?
是怎樣的辦法…是殺,還是放?
陳翊琮久久沒有回應。
又過了一會兒,盧豆輕聲問道,“皇上要現在看嗎?”
“…你…你念念吧。”
盧豆點了點頭,他打開奏折,才念了第一句「啟奏」,陳翊琮就發出了一聲艱難的咳喘。
盧豆連忙上前查看陳翊琮的情形。
“朕的…朱筆,”陳翊琮伸出右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低矮桌案,“去給朕拿來…”
盧豆很快遵照著陳翊琮的命令拿了筆來,“皇上是要…?”
陳翊琮接過朱筆,示意盧豆將奏折展開至最后一頁,他刻意沒有去看上面的文字,而是在末尾寫下了一個鳳舞龍飛的「準」。
盧豆怔在了那里,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又看了看陳翊琮——皇上根本就完全沒看啊。
“蓋上朕的璽印,現在…就到內閣去。”陳翊琮低聲道。
“皇上用不用再…”
“不用。”陳翊琮冷冷地望著那本奏章,他根本不在乎這本奏章里寫了什么。
他現在,只想把腦子里所有和柏靈有關的東西,全都摳出來扔掉。
盧豆全都照做了,他很快披上披風,抱著陳翊琮批復了的奏章,親自往內閣的值房去了。
養心殿里,陳翊琮傷心欲絕地望著天頂。
昨日的一切恍如隔世,歡喜和驚懼的轉折如此強烈,令他無所適從。
想起柏靈,他內心驟然涌起濃烈的恨意,恨到幾乎想要親手將她撕碎,然而這恨意稍一顛簸,又帶他回到某種絕望又無力的谷底。
為什么他就總是無法留住自己最在意、最喜歡的人呢?
為什么別人就可以恣意地予奪,輪到他的時候,一切就不成立了呢?
陳翊琮劇烈地喘息著,熱淚再次滾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