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翊琮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兩步。
“你是在說,朕也會成為像我父親那樣的皇帝?”陳翊琮的聲音里透出了殺意,“你是這個意思嗎?”
衡原君搖了搖頭。
“臣這么說,也只是想讓皇上明白柏司藥的處境。”衡原君輕輕嘆了一聲,“臣說過了,不論是贈予柏司藥棋譜,亦或是將這個消息告知皇上,臣都有自己的理由。”
說到這里,衡原君的眉頭終是有幾分苦澀地皺了起來。
“被信賴、親近之人設防,甚至視為潛在的威脅…終究,不是什么好滋味。”他低聲道,“我太了解了…所以思前想后,一番猶豫,終究還是忍不住將這件事說與皇上聽。”
“逝者已逝,”衡原君輕聲道,“何必繼續自苦,皇上不如順水推舟,就這么放柏司藥一條生路,于她于您,都是一樁——”
“住口!”陳翊琮再次打斷了衡原君的話,“再胡言亂語,朕現在就殺了你。”
他撐住了近旁的桌沿,目光微紅。
“朕要證據。”他直直地望向衡原君,“朕不要聽這些捕風捉影的話,朕要證據!”
“…臣,辦不到。”衡原君輕嘆了一聲,“臣已經是半個——”
“你要用什么人,要查什么事,朕可以給你配。”陳翊琮的聲音壓得極低,近乎沙啞,“這樣也辦不到嗎?”
衡原君笑了笑。
“那么,辦得到。”
“朕只給你三天時間。”陳翊琮的眼中透露出帝王的鋒芒,“三天,給朕一個確切的答復,倘若辦不到,你也不必再在這間沁園里住下去了,朕自會給你安排一個合適你的住所。”
“臣…明白。”衡原君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丟下這句話,陳翊琮飛快地踏出了沁園偏院的大門。
這間庭院讓他覺得憎恨,甚至惡心,他一刻也不想再看見衡原君的臉,更不愿聽他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午夜的沁園寒冷孤寂,陳翊琮走在雪地之中,忽然覺得一陣鼻酸。
內心深處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是那個需要人照顧和安慰的小孩子,需要人摸摸頭發,需要人為他擦去臉上的眼淚。
可是那些疼他愛他的人都已經故去,也再沒有人會像母親那樣抱著他,哄著他。
這樣的人,也許到死都不會再有。
他伸手拂去不斷從眼眶中涌出的熱淚,一聲不吭地往前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長痕。
衡原君半夢半醒地躺在臥榻上,直到屋門打開,他敏銳地睜開了眼睛。
韓沖果然帶著一紙袋麓州的松針回來了。
就著今夜因為陳翊琮駕臨而憑空多出來的木炭,衡原君熟練地開始烹水。
“屬下回來的時候,看見守陵人差不多走了三分之二。”韓沖在衡原君的爐火旁席地而坐,“看來明公料中了。”
“嗯。”衡原君的眼睛映著爐火的橘紅色暖光,這火光也讓他的臉呈現出一種難得的血色。
“…但明公到底是怎么確定柏靈要走的?”韓沖微微皺眉,“屬下并沒有看到什么行李,即便對峙時屬下一口咬定看見了,也只是口說無憑而已。”
“這件事不需要憑證,你一口咬定看見過就可以了。”衡原君看了韓沖一眼,“你就是憑證。”
韓沖不置可否地沉默下來,良久,他低聲道,“但屬下這幾日還是一無所獲。”
雪水二滾,衡原君沒有立刻回應韓沖的話,他提起一旁的竹筒開始燙杯。
不多時,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便在屋子中彌散。
麓州松針的茶香非常特別,它帶著某種松柏的氣味,初聞時有一陣似有若無的甘甜,茶苦之中又帶著幾分醇厚,咽下以后原本的微苦便化作一種略略有些辛辣的清香。
這種變化,令衡原君臉上少見地浮起幾分帶著愜意的微笑。
“你受過傷,受了傷什么時候最疼,你肯定明白。”衡原君笑著道,“挨下第一刀的時候并不是最難忍受的,往往都是愈合的時候才叫人煎熬。而如果傷口沒有長好,對著原處再捅一次,那才痛不欲生…”
“人都是這樣的,越怕什么,就越琢磨什么,一點一點,把自己的恐懼飼養成猛獸。
“所以啊,韓大人。這個故事不需要我們說圓。”衡原君輕聲道,“把線索拋出去,剩下的事情,皇上會自己把它補完的。”
說罷,他將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飲而盡。
“那明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爐火閃耀,衡原君默然凝視著眼前的微光,忽然又想起柏靈來。
“可惜了。”他輕聲嘆道。
“先把柏靈身邊的那個暗衛控制起來。”
衡原君輕聲道,他望向韓沖,“具體怎么做,是正面對抗還是做局捕捉…你自己判斷。有哪里需要幫助,就告訴我。”
次日一早,柏家的三人依舊照常醒來。
洗漱、吃飯、例行檢查藥箱、洗碗…然后出門。柏靈和柏奕像往常一樣,走在柏世鈞的兩側。
柏奕還想著昨日突如其來的指婚,柏靈亦比往常要來得沉默。
柏世鈞左看看,右看看,“…你們今天都有心事啊。”
“是啊。”柏靈答道,她嘆了口氣,輕聲道,“咱們家又有小尾巴了。”
“什么?”柏奕愣了一下。
“今早十四告訴我的,昨天后半夜,咱們家附近多了可能至少五六個盯梢的錦衣衛,其中有兩個,是和十四同級別的暗衛。”
柏世鈞皺起了眉頭,“你們又怎么啦?”
柏靈沒有回答,只是挽著柏世鈞的手臂道,“昨天讓爹把已經改好的文稿都做一遍整理,爹做了嗎?”
“做好了啊,”柏世鈞答道,“不僅是把順序都整理好了,我用繩子把它們按卷打包了起來,這樣之后就不會手癢又去改了——剩下的基本都是文句上的增刪了,再改下去也沒意義。”
“好啊,”柏靈點了點頭,“爹的書稿放在了哪兒?”
“就在我床板下頭的那個箱子里,我上了把鎖,這樣不容易被耗子啃。”柏世鈞說道,“怎么突然想到要督促我整理書稿呢?”
柏靈笑起來,“還不是因為爹每次一改文,就把定稿和廢稿都丟得到處都是,亂糟糟的叫人煩得很…”
“既然那部分已經整理完了,”柏世鈞笑道,“等明日我就親自把它們送去書肆,看能不能先刊印一部分——”
“不急。”柏靈笑著道,“書稿爹先收著,等完稿的時候,再一道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