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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松動

  自從立冬以后,天黑得就越來越早了。

  陳翊琮下午專程去了一趟神機營的兵器廠。冬日干燥,且這幾天里既沒有雨也沒有雪,一處存火藥的倉庫在早晨發生了爆炸。

  所幸和神機營有關的一切營部都設在了荒郊,且兵器廠也和兵營相隔甚遠,所以這次爆炸既沒有傷及到平民,也沒有對神機營的部隊帶來嚴重損傷。

  然而爆炸后,那里燃起了大火——而原本這個月月底就要運向北境的一批火銃和火炮也在那個倉庫附近保存。有六個負責火藥庫看守的士兵當場殉職,余下的十幾個傷員大部分都是在救火過程中或輕或重地被灼傷。

  張守中在知道了這件事之后當即進宮稟告,陳翊琮也坐不住了,兩人帶兵立刻前往現場確認損失。

  和從前那些只能帶來“心理威懾”的火器不同,這一批槍炮是真正有可能被投入實際戰斗中使用的裝備,陳翊琮一向對它們的表現寄予重望。

  深夜,衡原君果然等到了傳召。

  少年已經在養心殿里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等他。

  十七歲的陳翊琮永遠精力充沛,盡管在返程的時候他還渾身疲憊,但在他棄馬換車,并在車上睡了一個多時辰之后,又恢復了精神。

  由于一下午的額外出行,他不得不挑燈夜戰,把下午堆積起來的公務先處理完。

  屋子里不算暖和——待在太暖和的地方容易犯困,所以陳翊琮特意讓人移走了幾盆暖爐,只留下一個小手爐放在懷中。

  衡原君踏進了養心殿的長廊,盡頭的陳翊琮沒有抬頭。

  他在燈下擺了一道矮矮的桌案,案頭上堆著文書奏章。

  燈下,衡原君看見陳翊琮穿得也不多——十六七歲的男子,一多半都不會怕冷吧。

  “陛下看起來心情不錯。”衡原君開門見山地說。

  “是啊,”陳翊琮隨口應道,“讓皇叔久等了,坐。”

  衡原君安靜地坐了下來,盧豆在他的身前放了一盞熱茶,他端起飲了一口,低聲道,“下午出了什么事?”

  “北郊的一處庫房炸了,”陳翊琮低聲道,他的目光沒有離開手里的奏折,“不過還好,關鍵的物資沒有折損,只是有些彈藥少不得再重新返工了…”

  說罷,陳翊琮停下了手中的筆,“北郊兵器庫爆炸的事情,皇叔現在才知道嗎?”

  “是啊。”衡原君答道。

  陳翊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是。”

  在一旁伺候著的盧豆聽著這沒頭沒尾的對話,心里有些疑惑。

  大殿里的紅燭越燒越短,陳翊琮依舊在看今日司禮監整理過來的手書,他手邊的茶盞從熱轉涼,又換一盞熱的,不過他從頭至尾也沒有喝上兩口。

  衡原君沉默地坐在陳翊琮的對面,他沉眸望著自己身前的投下的影子,偶爾也抬眸看一看少年。

  在陳翊琮身上,衡原君似乎看見建熙帝和甄氏正同時活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翊琮終于再次抬頭,他看向盧豆,“…把這些送去內閣,親手交給孫閣老;這些送去司禮監,讓徐直和袁振好好看看朕的批注。”

  盧豆凝視著陳翊琮的神情,他在說后半句話的時候明顯有些不快,盧豆乖巧地抱起所有的文書和紙箋,心中拿捏著一會兒的態度,悄然從養心殿退了出去。

  陳翊琮這時才真正認真看向眼前的衡原君,他的案臺上,現在只剩下一道薄薄的綠紋奏章。

  三年前,在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陳翊琮發現了一封甄氏的書信——那是父親還未登基的時候,她在某天夜里,在恭王府中親筆寫下的。

  信中,甄氏詳細地寫下了這些年來由她經手的見安閣所做過的一切。

  在這封信里,陳翊琮見到了一個自己從未了解過的母親。

  一個殺伐果決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母親。

  信的末尾,甄氏寫到了衡原君,她只給出了兩條建議。

  第一,徹底拆解見安閣,過往一切全部功過相抵,不要再追究其中的是非曲折,饒過所有人;

  第二,將衡原君永遠囚禁在沁園,切斷他和外界所有的聯系。

  事實上,這三年來,陳翊琮也是這么做的。

  甄氏死后,衡原君亦消沉了很長時間,期間,陳翊琮曾帶著疑問前去探望,并將甄氏的信直接丟在了衡原君的病榻前。

  衡原君兩手顫抖地讀完了全文,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信原封不動地交還給了少年,第二日便徹底交出了所有見安閣舊員的名單。

  于是沁園的大門又重新上鎖,這三年來一切徹底恢復到從前的日子。

  直到上月月底,陳翊琮從北鎮撫司召來了韓沖,命他親自去一趟沁園,問衡原君一個問題——

  是否愿意重組見安閣。

  而如今,這道綠紋的奏章,便是衡原君在幾日前給出的回復。

  陳翊琮已經看過了,衡原君在給出了一個簡略的計劃,和一系列的疑問——陛下究竟為什么要重組見安閣,而根據不同的目的,那個簡略的計劃其實可以做出許多的調整…

  陳翊琮的食指和中指按壓在奏折的邊沿,他極輕地敲著硬紙外殼。

  “朕一直有個疑問。”燭光下,陳翊琮的表情有些令人難以捉摸。

  “陛下請說。”衡原君低聲道。

  “我母后這樣對你…你不記恨嗎。”

  陳翊琮望著衡原君的表情,哪怕最細微的變化也不愿放過。

  不過衡原君的表情,由始自終都未曾有過波瀾。

  “她只是做了,她應該做的事情。”衡原君溫聲說道。

  陳翊琮望著眼前滴水不漏的衡原君。

  “那…我們可以說一說正事了。”

  這一晚,陳翊琮就衡原君奏章里的提問依次給出了回答,只不過少年給出的答案,從頭到尾就沒有幾句是實話,而是虛虛實實交疊在一起。

  但這并不是說,去沁園相邀只是他的一時興起。

  自從去年北巡歸來之后,陳翊琮就經常像今天這樣,讓盧豆去將朝堂上當日發生的事情說給衡原君聽,而后衡原君再回復一道短評或是長評。

  這些評論會被盧豆帶回養心殿,供陳翊琮閱覽,其中有一些他覺得確實有道理,另一些令他感到嗤之以鼻。

  還有一些…他不是很明白。

  這大抵是因為,衡原君有時會把話寫得很直白,有時則寫得晦澀。

  陳翊琮從不對衡原君的這些評論給出回復,不論他對這字里行間的潛臺詞有多好奇,所有從沁園遞來的字條,他一概閱后即焚。

  少年覺察到了自己的稚嫩,所以謹慎地和沁園保持著距離。

  而在這三年之中,衡原君也確實沉寂著。內宮的沁園如同一潭死水,再沒有濺出過半點水花。

  而今,陳翊琮覺得是時候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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