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沖非常識趣地在衡原君沒有給出吩咐的情況下,從里屋把他的茶案抬了出來。
這玩意并不重,只不過上面放著湯湯水水,瓶瓶罐罐,所以抬起來需要格外小心。
甄氏和衡原君在茶案的兩側跪坐。
兩人的目光始終沒有交錯,像是某種默契。他們垂眸望著茶案上的杯盞,兩杯香谷茶放在他們的身前,煮開的水蒸騰起熱氣,氤氳在二人的周圍。
“我每年去給我爹掃墓,都會在他老人家的碑前看到一捆扎好的‘得勝星’…也是你嗎?”甄氏輕聲問道。
衡原君的手微微停了一下,而后安靜地點了點頭。
甄氏很輕地嘆了一聲,但又很快恢復了先前的冷靜。
“如果他泉下有知,看到你把殿下當年的‘見安閣’經營到今日這個地步,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師傅的教誨,我這些年一直記在心上。”衡原君低聲答道,“未有一刻敢忘。”
甄氏無聲地端起茶盞,將小小地茶碗在鼻下輕輕地一晃,再次仔細地嗅了嗅茶香。
而后開門見山地問道,“先皇的神機營,為什么會在你手里?”
衡原君直接抬袖飲茶,“…不可說。”
“那我就猜一猜…”甄氏淡然笑了笑,她這時才抬眸去看衡原君的表情,“我前幾日專門去查了神機營現在的將官,沈云功…他應該也是當年見安閣的舊人吧?”
衡原君不動聲色地放了杯,“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那我應該是猜對了?”甄氏看著衡原君,“朝廷苦宋伯宗父子久矣,他們謀反,而你這時要調用神機營來救駕…即便他不是見安閣的舊人,也一樣會答應下來的。”
甄氏頓了頓,“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他和你有多熟?到親信的地步了嗎?”
衡原君沒有說話。
甄氏望了他一會兒,微微顰眉道,“看來是…很熟了?”
衡原君的臉上瞬間閃現了幾分錯愕——甄氏的反應,簡直就好像是自己把答案直接寫在了臉上。
他有些匪夷所思地側身低頭,讓垂落的青絲遮擋半張側臉。
“有這么…明顯嗎?”衡原君低聲說道。
甄氏也低下頭笑了笑。
阿衡每次試圖隱瞞什么的時候,眉角會微微擾動——只不過比起少時的單純不設防,他已經比那時收斂了太多。
但這個習慣…卻依稀殘留著些微痕跡。
沒有變。
甄氏低頭抿了一口茶——香谷茶的味道還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難以下咽。
不過她也早就過了喜歡吃甜酥的年紀。
韓沖在一旁默默看著這一幕,心里著實有些意外。
他多少聽聞過一些太子舊部與舊甄家的聯系,卻沒有想到一向沉穩持重的明公,在恭王妃面前——不,如今應該喊皇后了,竟變得有幾分天真起來。
甄氏不再抬眸,衡原君這才慢慢轉回了視線。
即便對面坐著的人是他日日牽掛的君平姐姐,這種被輕而易舉洞穿心事的感覺也依舊讓人覺得忐忑。
不過忐忑里也有一點點似有若無的歡愉。
“見安閣今后,不能再繼續放在你手里了,”甄氏放下了杯盞,“你既然選擇在這個時候站了出來,應該也早就想到這一層了吧。”
“知道…”衡原君再次露出了笑意,“見安閣的大部分事務,早就已經交給了君平姐姐。這些年里,但凡送進我沁園的消息,也都有恭親王府一份——”
“你又說謊。”甄氏輕聲地打斷了衡原君的話。
“我沒有。”衡原君辯駁道。
“只有前半句沒有,你顯然還瞞了我很多事情。”甄氏沒有絲毫退讓,但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不過說真的,如果我知道明公是你,我知道這些人、這些消息都是從見安閣來的,我從一開始就不會碰這些事情。”
“為什么不碰呢,”衡原君輕聲道,“這些年,閣中事務井井有條,君平姐姐功不可沒。這難道不比做一個膽小鬼的妻子…更有趣?”
甄氏捏著杯子的手驟然發白,即便沒有看她的眼睛,衡原君也感受到了一股淺淺的怒氣。
他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于是再次抬袖飲茶,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除了隱瞞自己的身份,還瞞過你什么?”衡原君輕聲道。
“東林寺的大火是怎么回事?”甄氏低聲道。
“你每月都在那里見林氏,柏靈又懷疑到那里了。”衡原君目光也微微泛冷,“誰能保證西客房里的那些僧人,沒有認出過你呢?”
“我每個月在那里見林氏,林氏認出我了嗎?”
衡原君沉默了片刻,“…沒有。”
“林氏都沒有認出我——”
“我不能…冒這個險。”衡原君低聲答道,“我不會拿你冒險。”
“好,那為什么先皇會突然處死林氏?”甄氏又問道。
衡原君恍然。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真的瞞了甄氏很多、很多的事情。
比如那個住在儲秀宮的林婕妤,早就不像兩年前一樣聽話了——她的多余而招搖的行為太多,原本是一把利劍,后來卻常常處在一種失控的狀態里。
比起性情乖戾的林婕妤,內斂而聰穎的柏靈,顯然會更好用一些。
只是那時候,柏靈的手太干凈了。
太干凈的人走不遠。
“總之…因為,一些原因。”衡原君非常服氣地給甄氏再次斟茶,“見安閣我沒有打算留在手上,我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手上。”
甄氏沉默地望著他斟茶的手。
確實如此。
一個先太子的遺部至今仍在運作,只要傳了出去就足以成為誅殺衡原君的罪證…他唯一的選擇,就是脫離這個組織,將它改換門庭。
不過最初,他之所以選擇向自己伸手,就是因為考慮到了這一層吧。
“給你的封賞,你一件都沒有要。”甄氏輕聲道,“…你要什么?”
衡原君低頭喝茶,而后將空空如也的杯盞放在桌上。
“我想要一個,堂堂正正的機會。”衡原君一字一頓地說道,“就像當初,師傅和我說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