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殿外的進攻突然中止,甄氏就敏銳地覺察到了轉機。
——天亮了,而柏靈昨晚曾經說過,“只要撐到天亮,世子就會帶兵回來”。
甄氏在殿內又等了一會兒,直到一直在盯梢外邊情形的錦衣衛說,穆成大那邊似乎有些混亂。
于是甄氏下定決心,出門勸降。
見幾人徑直離開了大殿的庇護,穆成大立時又叫囂起來。
“都愣著干什么?放箭!放箭!”
然而左衛營的兵士們都沒有動,他們有些迷茫地左右相望,但誰也沒有抬起手中的弓與劍。
甄氏又向前緩緩踏了一步。
“你們都是大周的士兵…你們手里的刀劍,不應該被用在這種地方。
“金人在北境虎視眈眈,好男兒應當去保家衛國,把熱血灑在戰場上…而不是在這個地方,白白地送死。”
士兵們面容復雜,在一夜的疲憊之后,這句話像鋒利的匕首,直接刺穿了他們的盔甲。
“先皇駕崩,逆臣篡位,你們身為先皇的親兵,卻在這里助紂為虐、圍攻皇上的寢宮,此等罪過,就是千刀萬剮也不足惜…
“但作為士兵,服從將領的命令是你們的第一先責。你們受了蒙蔽,在這里激戰一夜,死傷如此…也算是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所以,趁現在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都回頭吧。”甄氏輕聲道,“現在放下兵器,那么昨夜的事情就既往不咎,否則…來日清算起來,不只是你們,連同你們的父母妻子,九族之內的所有親眷,全部都難逃一死。”
甄氏抬手,“路在你們腳下,自己選吧。”
從最邊沿的士兵開始,左衛營的官兵們一個接一個地卸下了自己腰間的佩劍,一把吧長弓被丟棄在他們身前的空地上。
穆成大徒勞地揮刀,揚言要斬殺這些違抗上令的下屬。
“韓沖,”甄氏低聲道,“取他首級。”
站在前面的左衛營士兵們也都聽見了王妃的吩咐,所有人都向近旁后撤,在韓沖和穆成大之間讓出了一條道路——面如閻羅的韓沖目光鎖定在穆成大的身上,眼中殺氣凌厲。
穆成大咬牙拔劍,身體微微前傾,沉身應戰。
然而一切根本沒有懸念。
接下來發生的根本不是一場打斗,而是一場單純的虐殺——斬手、斬足、刺穿心腹,直到穆成大瞪著眼睛完全咽氣,韓沖才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提著頭發將它拎在了手中。
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讓一旁的宋伯宗和宋訥看得面無血色。
“懸掛到城門口。”甄氏面無表情地開口,她望了一眼宋家父子,“閣老,小閣老…你們,就沒這么好運了。”
左衛營地士兵們散去了。
先前從午門跑來的傳令兵,徑直跪去了甄氏的面前,將世子帶兵歸來的消息再次稟告了一遍。
“傳令下去,開宮門。”
“是!”
那士兵飛快地折返跑遠了。
甄氏遙望著午門的方向,只覺得眼眶灼熱起來——果然是世子回來了。
她回過頭,“孫師傅和張師傅還走得動嗎?”
兩位老臣都點了點頭。
“那…我們一起往午門走吧,”甄氏低聲笑道,“去迎世子。”
兩人躬身,“是,去迎世子!”
從養心殿到午門,路程并不遠,但甄氏從未這樣盼望能夠快些走到這條路的盡頭。
幾人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著午門走去。
幾人剛過了太和殿,就看見在空曠的廣場另一端,陳翊琮正大步邁過了太和門——
朦朧之中,柏靈隱約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神志一恢復清醒,周身的疼痛就再次傳來。
睜開眼睛,四周昏暗——這里仍是鴆獄,熟悉的潮濕地面和枯爛稻草,柏靈抬眸,看見了韋十四的眼睛。
韋十四輕聲問了幾句柏靈的身體情況,柏靈一一回答。
見她醒后神智如常,韋十四微微松了口氣。
“你還有力氣嗎?”他低聲問道。
柏靈搖了搖頭,“外面…怎么樣了。”
“都結束了。”韋十四很快回答,“申集川收到消息就帶著飛虎營回來了,世子從永陵帶了五千守陵人歸來,現在叛軍之首穆成大被梟首示眾,而宋伯宗父子已經被擒…總之,恭親王勝了。”
柏靈怔了片刻,臉上浮起些微的笑意,她又看向十四,“…貴妃呢?貴妃和祺王現在在哪里…”
韋十四沉默了片刻,但還是如實答道,“自盡了。”
柏靈臉上并沒有太多的震驚,只是忽然覺得周身的一切都寒冷起來。
在幾個時辰以前,貴妃還在在這里與她告別…
如今一切都結束了。
“我送你去太醫院。”韋十四低聲道,“柏奕也在那里。”
柏靈沒有回答。
韋十四拉起了兜帽,他取下自己的斗篷蓋在柏靈身上,而后小心地抱起少女往外走。
鴆獄外陽光刺眼,柏靈向著韋十四的方向微微轉頭,閉緊了眼睛。
還沒有走出多遠,陳翊琮的馬蹄聲便從不遠處傳來,韋十四暫且停下了腳步,世子飛身下馬,快步向這邊奔來。
他喊著柏靈的名字,但柏靈一聲不吭地躺在十四的懷中,像是沒有聽見。
陳翊琮急切起來,“我剛剛從母妃那里聽說她被下到了鴆獄——他們對她用刑了?嚴重嗎?她是昏過去了嗎?要不要——”
韋十四搖了搖頭,“世子爺不用擔心,柏靈沒有性命之虞。”
他低頭看了柏靈一眼,“她只是太累了,傷口也疼。世子讓一讓,我先送她去太醫院。”
“我帶了馬車來。”陳翊琮立刻道,“你們上車。”
一切的危險都解除了。
看起來似乎是這樣。
柏靈閉著眼睛,覺得腦中昏昏沉沉,就連身上的鞭痕都不能讓她清醒過來。
眼淚慢慢滲了出來。
“我想去承乾宮。”馬車上的柏靈忽然道,“可以去承乾宮嗎。”
“你要去干什么?”
“貴妃說…留了一樣東西給我。”柏靈喃喃道。
“是什么,”韋十四望向她,“我去幫你取。”
柏靈剛想開口,又搖了搖頭,“算了…”
從平京一路去追申集川的部隊,韋十四也辛苦了一整夜…這種時候,不能讓他,再為了一個荷包折騰什么。
所有人都迫切地需要一場休息。
但是柏靈不想休息。
昏沉之中,她看見屈氏最后的微笑,往昔一切如同畫卷,在記憶中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