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過了春華門,眼前的道路忽然變得熟悉起來。
順著這條路一直往下,然后左轉,再往前就是承乾宮——這條路柏靈獨自走了很多次,卻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樣令她心神不寧。
屈氏知道今晚會發生什么嗎?
應該是不知道的…以她這兩月來對母親和兄長的態度,屈修不會把這么重要又隱秘的計劃告訴她。
那么屈氏會答應將第三道手諭給自己嗎?
柏靈忽然覺得心口像是被幾道細而鋒利的線勒緊了。
交出手諭,對屈氏而言不啻于是交出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要一個人做到這一步,柏靈沒有把握,也不敢冒這個險,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一條路——
不計手段地,拿到那道手諭。
即便腳步顫抖,也必須將這條路走完。
夜更深了。
柏奕在柏靈的院子里,拿著燈一把一把地試鑰匙。
都大致搞清楚了對應的門鎖之后,他拿著蠟燭掃了一眼后院堆著雜物的角落,推開上面不知裝著什么東西的麻袋,下面有一架兩輪的老舊板車。
柏奕將它清理了出來。
等所有事都做好,院門外傳來又一輪的更鼓聲。
柏靈已經去了一個多時辰了。
而與此同時,京中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員都接到了急詔入宮,等候在太和殿廣場外的左腋門邊。
人們低聲地議論著,形成一道嗡嗡蔥蔥的聲浪。
而隨著一道宮門的開啟,眾人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恭親王妃甄氏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人們略略有些驚訝,王妃今夜竟也被傳召而來。
引路的太監低著頭走在前面,甄氏目不斜視地踩著冰冷的石道緩緩向前。
朝臣們都低下了頭。
人們余光里望著這位端莊賢淑的王妃,表情帶著由衷的恭謙。
這應當就是大周的下一任皇后了。
直到王妃的身影漸漸遠去,人群才又漸漸喧鬧起來。
鄭密也在其間,但他無心與人談話,只是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抬頭望著天空的西南角。
——那顆一度灼燒了半邊夜空的彗星,此刻只剩下淡淡的紅影。
鄭密也說不清為什么,只覺得心中充滿了不安和焦灼。
養心殿外,內閣的大臣們林立在暗淡的燭火中。
宋伯宗和孫北吉站在最前面,兩位老人都面無表情地面朝著建熙帝床榻的方向,在他們身后,其他閣員亦然。
甄氏穿過這些朝臣的身旁,在殿外行禮,宋伯宗冷眼瞧了瞧甄氏的背影,而后又木木然收回了眼光。
就在甄氏行完大禮的這一瞬,養心殿里忽然傳來恭親王撕心裂肺的哭號。
所有人心神一震——皇帝薨了。
果然,養心殿內隨即傳來一陣急促的銅鼓聲,這鼓聲如同波浪在黑夜里散開,皇宮四面的角樓在聽到這聲浪之后,也擊起了重鼓作為回應。
從內宮到外廷,所有的朝臣都如同潮水一樣跪倒下來。
所有人都像死了父親一樣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好幾人因為哭得過于激動而昏厥了過去,宮人們將他們抬到一旁,交給太醫院的大夫們。
御極四十五年的建熙帝,終于在這個山雨欲來的夏日,走完了他的一生。
然而這哭聲之中究竟有幾人出自真心,恐怕也只有他們自己知曉。
御塌前,恭親王緊緊抱住了建熙帝的手臂——此刻他才終于覺得床榻上睡著的人變成了至親。
雖然直至死前,他與自己說的最后的叮嚀也只是“不要降金”。
但這一切終于結束了…
他再也不必忍耐這個喜怒無常、君威凜凜的父親,從今往后,他亦能夠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去做事了…
恭親王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每一滴都滾燙滾燙。
黃崇德跪在恭親王的身后,雙眼干涸——他已經太老了,連日來的照顧已經流干了他的眼淚。
更何況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等他料理。
果然,丘實幾乎就在這時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跪倒在恭親王跟前哭道,“王爺您快出去看看,他們…他們在外頭鬧起來了。”
恭親王止了啼哭,有些茫然地回頭,“誰鬧起來了?”
“王爺您在這兒守著皇上,”黃崇德低聲道,“老奴出去看看。”
恭親王連連點頭,望著黃崇德遠去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陣不詳的預感。
養心殿外的人已經分成了兩撥,宮人們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幕,一時間竟不知應該幫誰。
“宋伯宗!你想干什么!”
張守中目如銅鈴,他的官帽已經在爭執中被打落,但他已無暇顧及這些,只是奮力擋在甄氏的面前——原先守在養心殿附近的左衛營親兵,方才竟向著王妃拔刀。
而這道殺人的命令,竟是宋伯宗親口下的。
“皇上被謀害了…”宋伯宗的聲音萬分悲慟,“老臣,只能秉承君父遺志,肅清君測,靖平內亂!”
“什么內亂?”孫北吉站在張守中的身旁,冷聲問道。
眼前這情形已經再清楚不過了。
真的反了。
只是沒有人想到,反水的竟然是一向對建熙帝忠心不二的左衛營…在今夜進宮之前,孫、張二人竟還天真地覺得,這至少是一張可以依靠的底牌。
“將陳翊琮,帶過來。”宋伯宗振聲說道。
甄氏整個人都微微抖了一下。
——按照建熙帝的吩咐,在為他臨別守夜的時候,恭親王守在床榻邊,世子則親自看管他點在養心殿后的長生燈。
“你竟敢直呼世子名諱——”
“抓…抓…抓起來。”宋訥指著暴怒的張守中,然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塞…塞上。”
士兵們上前,一拳將清瘦的文臣打翻在地。
宮人們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一幕。
大周的股肱之臣,在此刻就像被待宰的豬羊一樣被毫無尊嚴地抓了起來——官袍被拖拽、衣袖被扯斷,張守中被鉗制著壓跪在地上。
他啐了一口,兩顆牙和血落在地上。
孫北吉有些絕望地握緊了拳頭。
張守中并非不懂隱忍之人,只是如今已到岌岌可危退無可退的時刻——忍讓已無意義,又或者激憤之下,他寧可殉國于此。
直到被人封口,張守中的破口大罵也沒有停下。
宋伯宗回望了一眼身后其他的內閣大臣,“還有誰?”
眾人無不唯諾地低下了頭。
甄氏望著眼前的一幕,已然明白發生了什么。
一陣混亂的步伐聲靠近了,戴著兇惡鬼面的世子被人反折著手臂押解了過來,甄氏目光中锃出了火星,她低聲呵斥道,“放手!”
宋伯宗哼笑了一聲,“這里不是恭王府,王妃。他們不會聽你的。”
說著,宋伯宗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到了世子跟前。
“親王與世子合謀弒君,此等罪大惡極之事…翻遍史書,亙古未見。可惜老臣未能及時識破爾等畫皮——”
他緩緩揭起世子那張守燈的鬼面。
面具之下,出現了一張他很熟悉的臉——卻不是陳翊琮。
宋伯宗大驚失色,面具跌落在地上,發出不痛不癢的響聲。
霎那間,時間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順著宋伯宗的目光看去,在他的對面,那個穿著專門為世子量身定制的深紅色守燈衣袍的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被建熙帝親自擢升的御前心理師。
柏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