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迎回小皇子的那天晚上,”柏靈輕聲道,“你和我提過申將軍的事,衡原君還記得當時你是怎么說的嗎?”
“我勸司藥放開手,不要治。”
“是啊,結果申集川今早就離京了,還是拿的皇上的調令…”柏靈輕聲道,“衡原君真的好手段,事事都在你的計算之中。”
衡原君微微一笑,“柏司藥過譽了,這并不是我的功勞…只是冥冥之中,陰差陽錯而已。”
“…”柏靈微微皺眉。
衡原君將棋盤上的黑白子各自撿回了棋簍——棋盤上勝負未分,但他已經沒有了再獨自對弈的心情。
“來下棋嗎?”衡原君輕聲道。
“我不會。”柏靈回答。
“如果司藥想學,”衡原君道,“我可以教你。”
柏靈微微抬眸,她低笑一聲,“…你們權謀家是不是都喜歡在下棋的時候說正經事,不下就說不出話了。”
“反正司藥現在,也沒有別的人可以見,”衡原君低聲道,“既然我有此閑心,你又何樂不為。”
“圍棋規則復雜,變化多端,就算你現在教,我也不可能一下就學到和你對弈的水平,”柏靈笑了笑,“虐殺新手又有什么樂趣呢?衡原君要真的有雅興,不如我們換個玩法…”
衡原君望向柏靈。
柏靈接過衡原君推來的棋簍,輕聲道,“下過五子棋嗎?”
衡原君搖了搖頭。
柏靈接著道,“和圍棋一樣,五子棋也是下在橫線與縱線的交叉點上,誰先在橫線、縱線或是斜線上連成五子,誰就贏了。”
這個規則實在是過于簡單了。
“就這樣嗎。”
“對新手來說,就這樣,”柏靈點頭說道,“聽過即能上手,衡原君可以先試一試”
衡原君作了一個請的動作。
柏靈打開棋簍,見里面放著黑子,目光望向衡原君,“確定我執黑?”
“…無所謂。”
“好。”柏靈兩指拈棋,直接落在棋盤正中間的天元上,“那么這一局不算勝負,先讓衡原君感受一下五子棋的玩法吧。”
衡原君輕笑了一聲——雖然他此前確實是沒有試過這種規則,但柏靈這一番必勝的口氣依舊讓他覺得有幾分年少氣盛的好玩。
衡原君執白,跟在了柏靈所落黑子的斜上方。
“…你方才口中說的‘陰差陽錯’,是什么意思?”柏靈問道。
“柏司藥聰慧過人…難道猜不到嗎?”
“衡原君的意思無非是,宋伯宗主導了這次調兵。”柏靈輕聲道,“然后呢?我不信你會對這一切無動于衷。”
棋盤上,柏靈下手極快,幾乎不用思考,每一次衡原君將將落子,她就立刻跟進了下一步。
衡原君并不為柏靈咄咄逼人的節奏所動,他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思考節奏。
然而,他很快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大約是從第十三手開始,他陷入了某種被動。棋盤上,柏靈的落子呈現出某種章法,既彼此相連,四面突出,又總是恰如其分地順勢掐斷他的棋路。
其疾如風,侵略如火。
衡原君陷入了長考,他望著已經占滿了半個棋盤的黑白子,對接下來的變化開始了演算——很快他便發現,無論落子在何處,柏靈都能在九步之內結束這盤棋局。
然而事情是如何到這一步的?
衡原君皺起眉頭,他輕輕嘆了一聲,決定投子。
柏靈那邊卻先他一步將手中的黑子投擲在棋盤上。
“我說過了,剛才這一局不算。”柏靈輕聲道,“只是讓衡原君感受一下五子棋的玩法而已。
“不設禁手的五子棋有先手必勝下法,在衡原君讓我執黑的那一刻,就已經輸了。”
衡原君垂眸,“請柏司藥等等,給我一些時間復盤。”
柏靈安靜地坐在他的對側,望著衡原君那張因為深思而略顯嚴肅的臉。
可能這些人喜歡和別人下棋,確實是有原因的。
事實上不僅僅是下棋,所有的競技項目都能讓人看清一些在平日里看不出的性情。
面對自己的種種挑釁,衡原君的陣腳絲毫不亂,在看出敗局之后也并未被勾起任何勝負心,而是開始了自己的復盤。
又或者,他早就學會將心中的波瀾,都滴水不漏地藏起來。
過了許久,衡原君終于抬起頭,“…在這個規則里,先手確實有很大優勢,我自認并沒有哪里出現過大紕漏,但卻始終棋差一招。”
“是,所以后來對黑棋設置了禁手,但凡先手棋出現了雙活三——”
柏靈在棋盤上擺出了可形成活四的三子。
“雙四——”
她指尖微動,將棋子移成一子帶出兩條四子的局勢。
“或是長連——”
柏靈在同一線上的三子之間落下一字,使它們成為一道相連的六子線。
“都立刻判敗,這種規則,叫做‘連珠’。”
衡原君兩手抱懷,目光凝視著棋盤,一時間眸光微動。
柏靈抬起了頭,輕聲道,“不過即便是這樣,黑子的優勢依舊無法被遏制。在之后的十幾年里,棋手們又在連珠的基礎上,加入了‘三手交換’和‘五手兩打’的規則。”
她輕聲解釋著什么是三手交換,什么是五手兩打,并且以落子來演示。
衡原君望著她在棋盤上的示意,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有趣。”他輕聲道。
衡原君微微瞇起眼睛——這些限制的手段,比下棋本身還要有趣。
“是啊,因為這個游戲的平衡性,從一開始就不好。”
柏靈望向目光沉靜的衡原君。
“我之前就在想,衡原君大概就是會覺得它很有趣的…”
“是嗎?”他亦望向柏靈,“為什么?”
“因為,即便在做出了這么多的禁手之后,黑子的優勢依然不減。”
柏靈的目光冷淡下來,“人們將十九路盤改成十五路盤,要求執黑方開局的三步必須下在指定的位置,可執黑獲勝者,依然比執白者要多…”
她將棋盤上散落的黑白子各自整理,重新歸于棋簍之中。
“…這不是很像,這座皇宮里一直在發生的事情嗎。”
衡原君微微一怔。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了很久,甚至情不自禁地輕輕擊掌。
“那不知柏司藥是覺得誰在執黑,誰在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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