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北吉說的這些,張守中確實再清楚不過了。
為什么在建熙二十四年的時候,皇帝要親自下令給提及玄修的奏折開設專道?說到底還是因為,每日遞上來的折子實在是太多了。
對建熙帝來說,折子是看不完的。
各地都有亟待解決的燃眉之急,在前任內閣首輔主事的時候,重要的折子會被專門排在前頭,以便建熙帝能夠盡快看到它。
而平安折子或是賀表,則會被壓在最底下——盡管這些奏折也一樣會被送去御前,但建熙帝精力實在有限。
有時前一日的奏折沒有看完,新一日的折子還是照樣要送進內廷。
于是一些折子,便在故紙堆里永遠沒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朝臣們對此有一個特別形象的形容——“折子被淹了”。
“我記得,宋伯宗每日玄奏的時候會將所有需要批復的事務都寫在一本折子上,”孫北吉輕聲道,“既然昨夜皇上身體不適…”
“宋伯宗鋌而走險,料定皇上不會看完全篇,所以就在里面夾帶私貨,”張守中低聲道,“閣老是這么猜測的嗎?”
孫北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舉目看了看不遠處的議事廳。
“…不論是與不是,等一會兒王爺回來,我們就知道詳情了。”孫北吉低聲說道。
恭王府的小花園里,陳翊琮抱著一個錦盒快步而來。
王妃今日也在用心地打理著自己的小花園,春日的花朵謝了,盛夏的花又漸次盛開,于是她永遠有事可做。
“母妃。”少年遠遠喊了一聲。
甄氏回頭,見世子正向著自己這邊走來,她有些驚訝,“今日沒有去國子監嗎?”
“孩兒去了,但實在是有些聽不進課,所以就和夫子們告假先回來了。”陳翊琮低聲道。
甄氏微微怔了一下,“身體不舒服?”
陳翊琮搖頭,“昨日回來的時候忘記問母妃一件事,孩兒今日一直在想這個,所以索性現在就來問。”
甄氏看了看兒子手里的錦盒。
她將手里的剪刀遞給了一旁的婢女,而后和世子一道走到一旁的石桌邊坐下。
打開錦盒——里面放著昨日她親手給世子戴上的蓮花發冠。
甄氏看了看,很快就猜到了世子想問什么。
“皇爺爺說這個發冠有來歷,”世子望向母親,“他讓我來問您。”
甄氏輕輕合攏錦盒的蓋子,眼中浮起些微的溫和。
“母妃昨天為什么要我戴著這個發冠進宮?”陳翊琮又問了一聲,“這是誰的發冠?”
“這就是你的發冠。”甄氏低聲道,她抬眸望向世子,“你滿周歲的那年,恰逢大旱,京中官員要做出表率,喜喪之事都不得大辦。
“我和你父王就商量著,免了你的滿歲酒。但想著畢竟是你的周歲,就學著民間百姓的習俗,在家里備了一些薄酒,請了三五賓客,讓你抓周。
“結果才把你放下,你皇爺爺就來了。”
陳翊琮認真地聽著。
“你在襁褓里就特別倔,只要醒了就非要我抱著,你父王或是奶娘都哄不好,把我累得啊…”甄氏說著便笑起來,“那天抓周,也是你皇爺爺第一次見你——”
“第一次見?”陳翊琮有些驚奇,“那之前,皇爺爺沒有來看過我嗎?不是說我一出生皇爺爺就賞了好多東西——”
“這個沒有和你說起過。因為在你出生前皇上曾找人占了一卦。卦象上說,你一歲之前命途非常兇險,稍有不甚就會夭折——所以那段時間,就連你父王都很難天天來看你。”甄氏輕聲道,“主要是怕,他們身上的氣運會壓壞了你的。”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陳翊琮啞然失笑,“大家也信么?”
“信不信是一碼事,但這個險我們誰也冒不起。總之,那天,你皇爺爺第一次見你,”甄氏接著說道,“我們都站起來要行大禮,被你皇爺爺攔了下來——他大概是擔心眾人的反應驚到你,他一直望著你,想看你最后會抓什么。”
“孩兒抓了什么呢?”
“我們給你準備的那些東西,你一個都沒有抓。”甄氏低頭笑了笑,“你爬到了紅毯的那頭之后,就一直盯著你皇爺爺,你父王當時在旁邊看著,嚇得差點站不穩…幸虧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陳翊琮幾乎能想象到當時的情景,他也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你皇爺爺就沉下了臉,說我們準備的東西太俗,所以世子一個都不喜歡。”甄氏輕聲道,“結果他話才說完,你就坐在桌上咯咯笑,好像真的聽懂了他在說什么似的。
“接著,他就走近,想把你抱起來——那個時候我也嚇壞了,我生怕你又當眾哭鬧,惹得你皇爺爺不高興,又或是讓他覺得你與他生分——”
“就算生分也是理所應當的啊。”陳翊琮輕聲道,“畢竟之前都沒見過。”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人的感受總是不講道理的,”甄氏輕聲道,回憶在她的眼中帶起幾分暖意,“我就在那兒看著,望著,差點兒就想開口阻止了…我看著你皇爺爺把你舉起來抱在肩上——你竟然沒有哭。
甄氏輕聲道,“我那個時候,忽然就覺得,天底下可能真的有什么心有靈犀的說法吧。事后黃公公也和我說,先前在宮里的時候他就和皇上預過警了,世子是個特別難哄的孩子,誰也沒想到爺孫倆一見就都覺得特別投緣。”
陳翊琮望向桌上的錦盒,“那發冠呢?發冠是怎么回事?”
“別急呀,就要說到了,”甄氏看了世子一眼,“正當我松了口氣的時候,你忽然就伸了手——抓的就是這個發冠,當時它正戴在你皇爺爺的頭上。”
陳翊琮愣了一下。
“所以我抓周抓的是…”
“就是它了。”甄氏笑了笑,“我們以為皇上會生氣,所有人都跪下請罪;可他沒有,他不僅沒有,而且放聲大笑,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后來,他派人把這個發冠送到了王府,并且告訴我們,這個發冠是他幼年時與兄長斗詩、從先帝那里贏來的…所以他很少佩戴一直珍藏著,想著今日是來見自己的第一個孫子,才臨時起意戴上的。
“昨日的見面非同小可,”甄氏望向世子,“天威難測,我思前想后,還是讓你戴了這發冠去。這樣即便他心中有什么不快,看著這舊物,總還是能念及一點昔日的溫存吧…畢竟,你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