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里,建熙帝向著陳翊琮揮了揮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身邊來。
陳翊琮有些疑惑,但還是遵從著祖父的意思。
“皇爺爺要喝點兒水嗎?”他看著建熙帝微微有些干裂的唇角,“我幫您去——”
建熙帝按住了陳翊琮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
陳翊琮嘆了口氣,“您要和兒臣說什么,您說吧,兒臣會用心聽。”
建熙帝沉默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你知道京城的布防,一共有多少兵力嗎?”
陳翊琮眨了眨眼睛,搖頭道,“不知道。”
建熙帝閉著眼睛,“猜猜看。”
“嗯…一萬?”
“不對。”
“兩萬。”
“不對。”
“…五萬?”陳翊琮望著建熙帝依然帶著否定的表情,“十萬!?”
“你方向就猜反了…”建熙帝笑了一聲,“如果你現在去問你的張師傅,那么他會告訴你,京城的布防…一共是三千精銳。”
陳翊琮愣了一下,“這么少!”
“…少嗎?不少了。”
“可三千人——”
建熙帝輕聲繼續,“西邊的楚州,北面的秦州…都有數十萬人的兵營,一旦金人有動向,他們都會擋在平京的前面。京城的布防,從來就不是用來抵御外敵的…”
“不是用來抵御外敵…”陳翊琮微微瞇起了眼睛,“皇爺爺的意思是…”
“內亂。”建熙帝目光帶著些微的銳意,“三千精銳,用來掐滅那些燃起的星火,足以。”
陳翊琮想了想,“這是非常機密的事情嗎?”
“是。”
“那皇爺爺為什么要——”
“因為朕還要跟你說更機密的事情。”建熙帝拉過陳翊琮的手,他的寬袖遮蓋在孫子的手心,陳翊琮感到皇爺爺似乎將什么東西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大部分了解京城布防的人,都只知道這三千精銳,”建熙帝輕聲道,“但實際上,京城布防的兵力,一共是八千。”
建熙帝的手緩緩移開。
陳翊琮低下頭,在他的手心,赫然放著半塊虎符。
黑褐色的光滑檀木,邊沿涂著鮮紅的血漆…
陳翊琮只在書上見過這東西,還從未有真正將它拿在過手里。
“皇爺爺是要兒臣…做什么?”
“朕要你收著它。”建熙帝的聲音亦肅穆起來,“憑這半塊虎符,你可以調令這五千的精兵。
“倘若之后,朝中有人要與金人言和,不論他是誰,不論他坐在什么位置…你都要…有底氣去爭。”
陳翊琮右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的呼吸霎時間亂了起來,正想將它交回,卻被建熙帝強硬地按回了四指,被迫將虎符握在了手心。
“這些兵,一直守在朕的萬年吉壤旁…”建熙帝低聲道,“朕…即便是在永陵,也會…一直望著這里的。
“你…答應朕。”建熙帝目光灼灼地望著陳翊琮,“…答應朕。”
陳翊琮幾次開口,卻始終無法說出那聲“好”。
他如今終于明白了今日這次會面的分量。
這近乎托孤的情境倏然讓他意識到,眼前這位陪著自己一路長大的老人,已經不久于人世。
于是千般不舍后知后覺地涌上心頭。
陳翊琮慢慢低下了頭,眼淚幾乎都要落了下來。
“皇爺爺是在憂心…父王繼位之后,會降金嗎?”
當這個問題被真正拋出的時候,建熙帝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
沒想到陳翊琮到底還是把話說出了口,直白地問了出來。
但建熙帝旋即擰緊了眉,低聲道,“你不了解你的父親。”
“但我了解我的母妃。”陳翊琮輕聲道,他的眼眶微微發熱,“我也了解張師傅和孫師傅——”
“你現在還不明白。”建熙帝目光冷冽地望著自己的孫兒,“所有他現在能聽得進的話,在坐上龍椅以后,就不一定能聽得進了…”
說完了這句話,建熙帝嘆了口氣——從陳翊琮臉上依舊不解與不信服的表情來看,現在的他并不能理解自己話中的深意。
但陳翊琮依然坐在那里努力地思索著。
“能…答應朕嗎?”建熙帝又追問了一句。
面對著建熙帝近乎懇求的目光,陳翊琮握緊了虎符,沉默地點了點頭。
“那么…朕…還有另一個請求。”建熙帝輕聲道。
“皇爺爺不要說‘請求’…”陳翊琮顫抖著說道,“您…您只要說您想要什么…”
“放過祺王。”建熙帝輕聲道。
“…誰?”陳翊琮一時茫然。
建熙帝這時才想起,盡管月底就要冊封了,但現在的陳翊琮應該是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他低聲解釋了祺王的身份,而后輕聲道,“往后一定會有無數個聲音要你明里暗里處置掉祺王…
“但朕了解貴妃,朕知道她決不會教出…謀逆的孩子。”建熙帝目光微垂,“朕會給他們指一塊封地,讓他們去過平靜的日子吧…
“就這兩件事。”建熙帝低聲道,他的眼眶也微微有些泛紅,“可以…答應朕嗎?”
陳翊琮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他咬緊了牙關,低聲道,“兒臣會…盡心竭力,完成皇爺爺的心愿。”
得到了世子的許諾,建熙帝微微松了口氣,他整個人都放松下來,完全地倚靠在身后的軟塌上。
“今天還是應該讓你贏一次,畢竟往后就不能再和你下棋了…”
世子撲在床榻邊,緊緊握住了建熙帝的右手。他的肩膀微微顫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孩子哭起來的時候總是這樣,好像生怕被人看見。
建熙帝忽然輕聲笑了一聲,他拍了拍陳翊琮的肩膀,“去擦一擦眼淚,喊黃崇德進來吧。”
這一日,陳翊琮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的養心殿。
殿外正是盛夏,已經能聽得樹上傳來聒噪的蟬鳴。
天上的太陽將一整個天地照得雪亮,也照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丘實笨拙地拿著一把傘追了過來,“世子爺!這日頭毒起來了,您小心點兒,別曬壞了…”
陳翊琮聽不進丘實的半點叮嚀,但他還是接過了傘,遣散了那些丘實安排了為他遮陽的宮人。
此刻他只覺得渾身寒冷,正迫切地希望曬一曬人間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