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靈望著眼前人的眼睛,輕聲道,“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所謂明公,并非是一個專為某人而設的名號。
在很久之前,它曾是軍閥專享的尊稱,低級的士兵在面對大將時會喚一聲“明公”,大意是賢明的主公。到后來這種稱呼在大周慢慢傳開,原意也被人們慢慢淡忘,而只被用作對上級表達尊敬而已。
柏靈從來就不為眼前人辦事,稱呼上還是要先理理清楚。
更何況,這里是宮廷。
一個深夜在宮廷閑逛的男子,從各種意義上看,身份都有些可疑。
“你可能聽過我,也可能沒有。”白衣人溫聲道,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我住在沁園。”
柏靈微怔。
這一刻,她驟然想起不久前與袁振一道離開沁園的貓舍時,曾感受到的那道奇怪的視線。
柏靈再次審視起眼前的青年。
寶鴛和她說過的,沁園是先太子——也是建熙帝唯一的皇兄,一生鎖居的地方。
但那位太子應該是在建熙三十五年就去世了,即便他還活在這世上,也是一位比建熙帝還要年邁的老者,而不會是這樣一副年輕的容貌。
那么眼前人是…
“我沒有名字。”白衣人輕聲道,“沁園里的人,會喊我一聲衡原君,”
柏靈輕輕吸了一口氣。
衡原這兩個字,她是聽過的。
那是先太子在京郊一處封地的名字,在東林寺那一片山林還要往東的位置。
如今的衡原已是一片禁林,不論平民貴族,沒有奉召都不得入內。
柏靈想了想,“所以,你是先太子的…”
“對,”未等柏靈說完,衡原君就點了點頭,“算起來,我應該喊當今圣上一聲叔叔,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他還好嗎?”
柏靈不無諷刺地笑了一聲,“衡原君是在問我嗎?”
衡原君攤手,“我眼前還有誰呢?”
“你在平京各處安插了那么多的眼線,還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衡原君目光和煦,“還是有很多的啊,柏司藥。”
“什么呢?”
“比如丘公公將沈姨的鼻煙壺送進玄修殿的那晚,皇上是什么反應,我就很好奇。”他笑著道,“柏司藥應該是親眼得見了。”
“沒有。”柏靈答道,“那天晚上,皇上沒有露面,是黃公公問我的話。”
一時間,衡原君的表情變得有些耐人尋味。也說不出是因為失望還是早有預料,他垂眸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語道,“原來他連這個膽量都沒有啊。”
柏靈靜靜回味著這句話的含義,衡原君又開口道,“我猜你大概很好奇,今晚我為什么會來找你。”
柏靈沒有回應,只是望著衡原君那雙溫柔的眼睛。
“我為兩件事。”他輕嘆了一聲,“第一件,上一次韓沖去找你,實在是粗暴了一些…但這錯在我。”
“…錯在你?”
“因為我當時給他的指令里,有一句‘必要時可以用特殊手段帶你來’…”
衡原君低聲解釋著。
他在說話的時候目光從未從柏靈這里移開,也因此,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額外帶著幾分令人信服的真誠。
“…這里的特殊手段,原是針對那些錦衣衛的,但沒想到韓大人會錯了意,最后對柏司藥出手了。”
“沒什么,”柏靈徑直打斷了他的解釋,她目光望向不遠處的韓沖,“韓大人當時卸了我的右手,我如今也在衡原君你這里討了回來,已經一報還一報了。”
儲秀宮的林氏,承乾宮的胭脂,這兩人柏靈已經都按自己的方式除掉了。
“你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柏靈問道。
“第二件事,我要和柏司藥聊一聊申將軍的病。”他輕聲道,“這個人,柏司藥還是放開手,不要治了。”
柏靈認真顰眉。
這一次她沒有再立刻回應,四目相對,她試圖從衡原君的眼神里探尋到一點什么——然而那里沒有任何狡黠、陰鷙,或是偏執的意味,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亦是赤足的真誠。
“…衡原君,是想看北境崩潰嗎?”
“當然不想。”衡原君緩緩站了起來,他四指輕輕蜷曲覆在鼻下,側身咳了幾聲,而后又看向柏靈。
便就這轉瞬之間,柏靈覺得他的臉色看起來似乎比之前又虛弱了幾分。
“司藥應該明白,這世上的事情,不總是能讓人在正確和錯誤的兩條路里選出正確的那條,”衡原君半垂了眼眸,“人要面臨的,往往是在兩條都正確,或是兩條都錯誤的路里,擇一前進。
“大周已經爛在根上了,安逸久了,人就倦怠了,沒有一次徹徹底底的重擊和換血,是不可能救得回來的。
“北境四州的崩潰,和一整個周廷的覆滅,在司藥看來,誰輕誰重呢。”
夜風又起,將衡原君的尾音淹沒在風中。
他的寬袖在風中卷起,又緩緩落下,只有那雙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地安定。
柏靈微微低下了了頭。
“我不懂朝廷的事。”她輕聲道。
“你已經在做了,而且做得很——”
“人命…”柏靈喃喃著抬起了頭,“我早就想問了…人命在衡原君眼里,究竟是什么呢。一串數字,幾行姓名?在你的宏大敘事里,人的位置在哪里呢?有用時奉為上賓,無用時棄如敝履…哈,反正就算邊境亂了也打不到你平京來,反正你永遠都住在沁園,玩你的權謀游戲!”
“柏靈,不要只看著眼前的一點得失,倘若——”
“衡原君高看我了,那不是我能把握的事。”
柏靈的目光里帶了幾分怒火,她冷笑了一聲,往后退了一步。
“申集川在我這里不是什么北境的將軍,他的病能治不能治也取決于他自己。我只是懂一點粗淺的心理治療而已,左右不了貴國的時局…我們走吧,十四。”
一陣喧囂的腳步之后,宮道再一次歸于靜寂。
衡原君轉過身,望著柏靈與韋十四遠去的背影。
韓沖按著劍,慢慢回到衡原君的身側,他順著主公的視線回望。
“明公…真的有必要在她身上花這么精力嗎。”
衡原君沒有回答,他再次淡淡笑了起來。
還真是很像…連會生氣的理由都差不多。
“她是天生的獵手,只是現在還…太青澀。”
衡原君笑著松了一口氣,一時有些站不穩,扶住了身旁韓沖的手臂。
“看著吧,有些事情,只要做過一次,就徹底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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