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驚恐萬狀,腳下一滑跌倒在閣樓的血泊之中,鑰匙也隨之落在了地上。她撿起鑰匙,匆忙從房間中逃了出去,換下了血衣,又將沾染了血污的鑰匙拿去水池邊沖洗。
“然而這時她才發現,那把金色的小鑰匙的血跡是沖不掉的,洗干凈了一面,血跡又會從另一面滲過來。妻子絕望萬分,藍胡子卻在這時回到了家中,進門就要妻子歸還鑰匙。”
“妻子被殺了?”柏奕追問道。
“沒有,”柏靈搖了搖頭,“她沖上城堡的高臺,高聲呼喚自己的三個哥哥,哥哥們騎馬趕來,將藍胡子刺殺在城堡,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所以,你說人總是在相同的地方跌倒,是因為…”柏奕停頓了片刻,“人永遠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和窺視心嗎。”
“這是很標準的妻子視角。”柏靈抬起眸,低聲道。
“妻子視角…?”
“這么理解完全是可以的,畢竟文本一經問世,解釋的權利就都在讀者手里了。”柏靈輕聲道,“這個故事原本是一個血腥的民間傳說,后來被改成了善惡有報的童話故事。既是在警告孩子,不要有過于旺盛的好奇心,又或者是不要被陌生男人的花言巧語蠱惑,真正值得信賴的只有家人,諸如此類。
柏靈笑著搖了搖頭,
“…但是,”柏靈再一次看向柏奕,“幾乎所有人在初聽這個故事的時候,都會將自己或身邊的人代入妻子的視角。比如上面說的這些寓意,幾乎全都是在勸諫潛在的‘妻子’們,你們應當如何做,才讓自己免于被藍胡子殺掉的厄運。”
“…有嗎?”
“有的啊,”柏靈輕聲道,“就像人們聽狼來了的故事,一般都是把自己代入那個放羊的孩子吧,一般人都會想‘啊,我不能像他一樣撒謊,不然會被吃掉’,而只有很少的人會去想‘啊,就算有小孩撒謊,我也不應該這么嚴厲地去懲罰他’。”
柏奕啞然失笑,“所以你在這個故事里代入的是…?”
柏靈也笑起來,“其實如果你選擇代入藍胡子的視角,拋除這個故事里所有具體的人設,而將每一個角色和關鍵道具都當成一個一個的隱喻,這個故事就會變得比教人自保的說教來得更有趣。
“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藍胡子真的那么不愿意讓妻子看見自己的閣樓,那他為什么在單獨把妻子留在家里的同時,還要專門留下那把金色的鑰匙?
“事實上,他不僅留下了鑰匙,還要特意留下一句‘絕不能去’的叮嚀…這難道不是在引導妻子去探索閣樓上的小房間嗎?如果他僅僅是想殺妻而已,為什么非要設置一個這樣的考驗,直到妻子失敗了,才化身惡魔要來取她的性命呢。”
柏靈頓了頓,“說起人總是在相同的地方跌倒,其實藍胡子才是這個故事里一次次重復著錯誤行徑的人,不是嗎?”
柏奕想了想,坦率地搖了搖頭,“…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在做藍胡子的犯罪動機推測?”
“不是的,”柏靈垂眸笑了笑,“我剛才說了,我們可以拋開具體的人,把故事里的人物和關鍵道具都當成隱喻來理解…
“藍胡子和少女的結婚,就如同是兩個陌生人建立一段關系;
“藍胡子居住的城堡,以及城堡里的每一個房間,其實都是他的過去和現在;
“那么在閣樓頂層,一個裝滿尸體、無法示人的小房間,你覺得意味著什么呢?”
柏奕這時才有些隱隱的理解,“…意味著,一些秘密。”
柏靈點了點頭,“是的,意味著一些,永遠無法和他人啟齒的秘密。”
她接著道,“如果我們把故事里所有的死亡,都理解成一段關系的終結,那么故事里藏在閣樓里的尸體就很好理解了,它們是沒有被妥當處理的哀傷。所以這些尸體沒有入土,而是繼續被放置在當事人生活的城堡之中,平日里用一把金鑰匙鎖住,但當事人永遠都知道,是什么東西正懸置在他的頭頂。
“而一個這樣的秘密,一個人藏得越久,藏得越隱秘,他就越希望有人能夠看見,能夠理解。”
柏靈輕聲道,“可是藍胡子是個懦夫,他不敢帶人去看自己的傷口如果他主動邀約,少女會不會拒絕呢?即使不拒絕,少女又會不會當著他的面大驚失色呢?如果少女根本無法承受這一切,在看到了這個場景之后,就立刻逃走,把他的秘密公之于眾呢?”
“所以他做了一個非常狡黠的決定,他留下一個誘餌,然后離開。這樣他就永遠占據了道德的高地是少女不遵守約定在前,他可以按照先前的誓言,動手殺掉她。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藍胡子對生活尋求的一種控制吧。”
“我覺得,故事里的藍胡子大概在等兩種結果,一種是,妻子真的遵守約定,為他好好地保存著那扇恐懼之門的鑰匙而始終不生出窺探之心;第二種,妻子偷偷打開了房門,然而她沒有被房間里的東西嚇倒,所以至始至終都沒有讓鑰匙掉進血泊之中,非常鎮靜地出來了…這兩種結果都可以讓藍胡子和妻子繼續在城堡里生活下去。”
“然而這兩種結局都是違背人性的。
“他一次次固執地要給他人設置考驗,最后就只能得到一具又一具的尸體。直到某一次他遇上一個硬茬,然后終于被對方斬殺這里的斬殺你也可以理解成各種各樣的含義。”
“藍胡子拋出了誘餌,就不能責怪妻子咬鉤,因為他的妻子只是一個和他一樣的普通人,會讓藍胡子感到害怕的,自然也會讓她感到害怕…這太正常了。”
講到這里,柏靈輕輕歪了腦袋,伸手輕輕擦了一下自己的右頰。
“所以這就是一個從頭到尾一直在關系里犯同一個錯誤卻不自知的人,求婚、進城堡、給鑰匙、出門、最后殺妻…這都已經成了他的固有模式。”
“很多人的故事里都或多或少能看見藍胡子的影子,因為,人實在是太喜歡給他人設置考驗,又不愿直面自己親手造成的后果。”
柏奕再一次靠在了椅背上,他靜靜地回味著柏靈講的這個故事,不由得感嘆道,“…這樣去想,這個故事確實很有意思。貴學科的人不去寫小說真是可惜了。”
“是嗎,”柏靈笑了笑,“講道理,雖然弗洛伊德已經被現代心理學拋棄了,但他的精神分析在今天依然是文本分析的利器。像這樣在流傳的古老故事里尋找暗喻,總是非常引人入勝的。”
柏靈笑了笑,她雙手撐著井沿,低聲將這個故事收尾。
“不過,我有點好奇,如果你是藍胡子的話,你會怎么做呢,柏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