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柏靈接著道,“你不姓沈,你姓林。你父親林祥是受沈家接濟的匠人。你沒有其他兄弟,所以他就把手藝都傳給了你一個人。你們平時在沈家做花農,閑暇的時候靠畫鼻煙壺賺些閑錢,補貼家用,是吧。”
老人的神情泛起些許溫存,“…明公說得果然不錯,柏司藥,你真是奇人。你都是從哪里查的這些?事情都過去了那么多年,連我自己都要忘卻了。”
柏靈的耳朵動了動。
明公…
她不動聲色地把玩著手里的琉璃瓶,“在京中布了這么大的局…連圣上的枕邊人他都能安排,還有什么事是你們的明公做不到的?”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做不到這些,如何能扳得倒宋黨呢?”
柏靈放在桌下的手驟然抖了一下,這句話著實讓她有些意外。
“…靠濫殺無辜來扳倒宋黨?靠草菅人命來扳倒宋黨?”
老人情態從容,卻忽然轉開了話題,“柏司藥,你不是問我是什么時候知道你的身份的嗎?”
柏靈凝視著老人。
“其實在你第一次來這里之前,我就知道了。”
“也是你的明公告訴你的。”
“對,這些年來我和小婭一直躲藏在百花涯里,也全憑明公一直以來的暗中的幫扶…”老太太目光灼灼地看著柏靈,“明公很欣賞你,這是他親口對我講的。”
柏靈笑了笑,她把右手支在茶幾上,頗為有幾分怠惰地撐著自己的側臉。
“是嗎,他欣賞我什么。”
老人緩緩道,“他欣賞你一個人在后宮,雖然左支右絀,卻仍能保持本心。不僅能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又懂得如何免受他人驅使,不成為新的劊子手。這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憑你這個年紀,就能做到這一點,殊為不易。”
柏靈微微瞇起了眼睛。
原是想到沈姨這里虛虛實實一番,好從她嘴里詐出幾句線索,未曾想對方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柏靈抬眼望向眼前的老人,“…這些話,都是明公讓你向我轉達的?”
“是。”
“他還說了什么?”
“大周如今已經爛在了根子上,建熙帝年老昏聵,在朝廷用度如此拮據之時,還恬不知愧地在宮中和見安湖大辦歡宴。這樣皇帝…已無面目去見大周先祖,更不配繼續坐享國帑。”
柏靈輕輕歪頭,問道,“那,誰配?”
老人緩緩答道,“…各人自有答案,不用我這個老人家多說什么了。”
柏靈笑了一聲,笑聲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荒謬感。
她好像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又好像又多了許多事想不明白。
“沈姨,”柏靈放下了手中的鼻煙壺,她兩手撐著桌子,向著沈老太的方向靠近了幾分,“你究竟是把你恩公的女兒,當作了什么?”
“她是沈家的女兒,”老人面色平靜,聲音也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篤定,“為父報仇,是她的責任。”
“二十年,磨一把刀也夠了吧,真抱著復仇的心,韜光養晦這么多年,讓她進宮之后一刀手刃了仇人,豈不干凈利落,”柏靈低聲道,“現在這仇你要怎么報,在仇家的床上報嗎?”
“在床上報,又有什么不可以嗎?”老人平平靜靜地笑了,“老爺和夫人已經死了,再讓小婭把她的二十年全都搭進去,每天勤學苦練、披星戴月,就為等一刀宰了一個昏君之后自己也伏誅,值嗎?”
柏靈沒有應聲。
老人接著笑道,“都說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總歸是要把自己搭進去,為什么不讓自己過得舒服點?我從來沒告訴過小婭她的身世,她完完全全就是從這百花涯里長起來的孩子。喜歡什么就搶,討厭什么就毀掉,過的日子不知道比當年的老爺夫人愜意多少。”
這一番話在柏靈心中激起波濤,良久,她才輕嘆了一聲,“…沈姨倒想得開。”
老人笑著道,“有什么想不開的?二十年前狗皇帝殺掉了她的父母,可二十年后呢,她睡在狗皇帝的金殿里,被狗皇帝錦衣玉食地養著,還攪得他后宮不得安寧。你們只看到皇帝為貴妃杖殺了幾個史官,可皇帝暗地里為小婭殺戮貶謫的人,是貴妃的十倍、百倍,這些帳歸根結底都記在皇帝的頭上。
“一刀殺了他,他痛了一回,也就死了。死了的人,還怎么讓他再受苦呢?不若讓他多活兩年,讓他睜眼看看,他的昏聵是如何一步步鑄成大錯。
“想想看,將來史書會怎么記這一筆。”老人的臉上漸漸浮起微笑,“我們沈大人名垂千古,狗皇帝…遺臭萬年。”
柏靈聽到這里,已覺得足夠。
“那…今日就到這里吧。”她兩手撐著膝蓋,從凳子上站起了身。
老人沒有阻攔,她安靜地幫柏靈把鼻煙壺重新收到了小盒子里。柏靈兩手接過,快要走到門前時,她又回過頭,“恕我直言,如果你的那位主公真的值得追隨…那沈大人的女兒,從一開始就不會被送進宮里。”
回程路上,天氣雖然有些悶熱,但柏靈只覺得身在冰窟。
如果說在來到這里之前,她還對時局抱有幾分幻想,今夜與沈姨的對話則將她最后的一點希望磨滅——百姓、民生、家國…太平的時候,肉食者們都在裝作關心這件事。
而實際上呢,誰的目光不是始終盯著自家門前的幾分雪。
這些人未免太懂得如何彼此傾軋,人的一切都可以被他們拿來交易,被他們輕易地放上天平,視為某種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都是一丘之貉。
“你還好嗎,”韋十四在一旁輕聲問道,“你現在臉色很差。”
“差點就被人當成刀子用了。”柏靈低聲道,“有點后怕。”
東林寺的那場大火好巧不巧地那么一燒,各方對林婕妤身份的懷疑就已經升了起來。
那位主公會不知道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嗎?
不會的。
如果先前柏靈在意識到林婕妤可能是沈嚴之女的時候就和貴妃她們說了這件事,只怕林婕妤現在已經因為身份的暴露而暗自伏誅。
那位明公,大概就是想讓自己充當這個報信的信使吧。
可為什么要這么做?
對他們而言,林婕妤的利用價值已經這么快就被榨干了嗎?
…柏靈想不明白。
但她完全能確定一件事,這位明公,已經勢在必得地,要跟她搶林婕妤的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