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漩渦究竟是如何,鄭淑說得含糊。
但這并非是她不愿與柏靈說清楚——只是她久居后宮,自己也不甚明白。
屈氏這樣一個好心地的婦人,即便是想不開尋了短見,為什么會招來群臣那么瘋狂的撕咬?
午門外被廷杖的官員一批接著一批,竟是越打越多,越打越激昂——他們群情激憤的樣子,好像貴妃犯下的是什么滔天大罪,不將她踩入永劫,便不肯罷休。
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結下的仇怨,鄭淑是不懂的。
柏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說起來,其實我之前和娘娘有過一面之緣呢…就在三年前的賞花盛會上。
“是嗎。”鄭淑低低地嘆道。
回想起昔日的榮光,鄭淑的眼中浮起些許感懷。
她自然也是記得的,她怎么可能忘記呢——因為前線大捷與前一年的大豐收,那一年的賞花會被建熙帝辦成了一場萬民同樂的春日大宴。
在如潮涌動的人群上空,漫天是數不清的赤焰天燈,每一盞燈都如同緩緩上升的小小火焰。
屈氏則單手擎著幾乎融入了夜色的飛鎖,從城樓的最高處向著宮門前的高臺緩緩滑行,她身后衣帶翩翩,如同神女降落凡塵。
就在那一晚絲竹之聲響徹四野,觥籌交錯之間,所有人都在驚嘆,在歡呼。
一切恍如昨日,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罷了…
鄭淑的眼里泛起虛緲的薄霧,她們究竟是如何走到的今天這一步…這終究是讓人想不明白。
“淑婆婆和我說了這些,我就懂了。”柏靈站起了身,“但我的想法還是看娘娘的意思,她不愿意,就不要勉強。”
“這怎么能是勉強?姑娘啊,你真的懂了嗎?”鄭淑的臉色更沉了一些,她喉嚨動了動,“算了,你才剛來,不了解寧嬪和娘娘之間的關系也是情有可原。寧嬪兇是兇了點,但說的話都是良藥苦口,我們娘娘要是能聽進去,是她的福氣。”
柏靈笑了笑,“那婆婆今日還把寧嬪攔在外頭,不讓她進屋?”
鄭淑理所當然道,“她畢竟是外人,娘娘說了不見,那肯定是不能讓她闖的,這是承乾宮的規矩,破不得。”
“那…如果今日來的是老夫人和屈大人呢?”
鄭淑目光里閃過些許局促。
“…那娘娘,多半是會見的。”鄭淑答道。
柏靈緊接著問,“若娘娘就下令攔著,說她不愿見呢?”
鄭淑一時答不上來。
這真是答不上來。
柏靈笑了笑,也不再逼問下去。
她隨著鄭淑一道慢慢地往東偏殿的方向走,輕聲道,“說起來,對抑郁癥的討論里一直有一種近似玄學的說法,不知道淑婆婆有沒有興趣聽。”
“你說就是了,我聽著呢。”
“某種程度上說,得這種病是有好處的。”柏靈輕聲說道。
這句話落進耳中近乎石破天驚,鄭淑的腳步停了下來,匪夷所思地望向柏靈——而柏靈也正望著她。
“好處?”
“嗯,”柏靈點頭,“在抑郁癥的致病風險里,遺傳因素占到31~50——如果一人罹患抑郁癥,那么他直系親屬,比如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的患病可能,就會比普通人高出2~3倍。
“不過即便是有高遺傳風險的人,一生中也未必就真的會得病,除非他長期暴露在壓力環境中又無法排解——長期壓力和一些應激事件,通常是致人抑郁的扳機點。
”抑郁癥當然會帶來許許多多的麻煩,譬如瓦解人的意志,使病人對一切失去興趣,再也無法找到生活的意義,甚至最后只能去尋求死亡的庇護…
“然而,它卻有一點好。”柏靈一字一頓道,“它讓患者逃避外界的一切,既隔絕一切好的東西,卻也隔絕了一切壞的東西。”
事實上,這也是許多進化心理學家猜測的,抑郁癥能夠流傳至今的原因。
它讓你失去一切的行動力,卻也將你牢牢禁錮在安全的角落,使你免受豺狼虎豹的直接威脅,最終使抑郁的基因一代一代地往下傳遞。
“娘娘確實是病了,可她不是癡了傻了,遇到事情總有自己的判斷,”柏靈接著道,“婆婆不如想一想,如果娘娘真的勉強自己去了見安湖畔的賞花會,結果在萬眾矚目的時刻御前失儀,會是什么后果。”
鄭淑聽得心尖一顫。
“有時候爭是一種爭,不爭又是另一種爭。”柏靈笑著說道,“只看人會怎么理解了。”
鄭淑神情復雜地看過來——小姑娘連人都沒嫁過,談起后宮的爭與不爭來,道理還一套一套的呢。
“總之,先等傍晚吧。能這么干脆利落地表示拒絕,我倒覺得是個好征兆。”柏靈聲音輕快地說道,“對了,要是淑婆婆沒有別的什么事,我就先回御花園了。”
鄭淑想也不想,便隨即拉住了她。
“你別去了,至少今天別再去了,就在東偏殿待命吧。”鄭淑由衷地嘆了一聲。
柏靈望了一眼鄭淑緊緊拽著自己衣袖的手,目光沉沉地應聲點頭,答了一聲“好。”
這一聲好,讓鄭淑心里多多少少有幾分安穩的感覺,這才緩緩松開抓著柏靈的手。
方才柏靈的話她只聽懂了后半段,前面的什么“遺傳”、“應激”、“扳機點”…都是鄭淑不曾聽過的詞匯。
但沒關系,鄭淑至少聽明白了一件事——這個女孩子就和今日試圖來闖門的寧嬪一樣,心里裝著主意和辦法。
有些事未必需要她去做,但她只要人在這里,就是莫大的寬慰。
兩人又一道往前,鄭淑心中忽然生出許多的感慨,她的目光慢慢地移過眼前的石道,灌木,還有幾處因婢子打掃而漸起的塵埃。
也不知為何,今日再看這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回的景象,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真是老了。”鄭淑在心中暗自喃喃。
她一路送柏靈到東偏殿的大門口,正要分別時,外頭忽然傳來一聲太監的細聲呼喊,“淑婆婆!”
兩人同時循聲轉頭,就看見咸福宮的掌事太監張福海站在外面,在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柏奕…”柏靈目光微亮,“你怎么來了?”
“我剛見完寧嬪娘娘,恰好經過你這里,就問張公公能不能順路來看看你。”柏奕笑了笑,“方便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