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再說一遍!!”屈修手在抖,臉已經氣得發青。
屈老夫人一時震怒,臉上的笑在轉瞬間煙消云散,嘴角還僵硬著上提,眼中已經布滿了寒霜。
這個柏靈…她竟然敢當眾這樣答話!
前日屈修從宮里回來,說皇上派了個十一二歲的女娃娃來給貴妃治病,非要她進宮來看看,那時她還沒有當一回事。
一個幼時喪母,自小和父兄相依為命的丫頭能掀起多大風浪?
可今日才一交鋒,屈老夫人就見識到了柏靈的爪牙——談笑之間,她撕咬起人來絲毫不留情面。
然而屈老夫人目光微轉,到底是平住了心底的怒氣。
這丫頭和底下那些眼皮子淺的賤民沒什么兩樣,嘴上沒有規矩,心里沒有敬畏,說什么也點不醒她!
和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糾纏。
屈老夫人嘴角微沉,帶著幾分厭惡,“那柏姑娘想錯了。屈家的榮耀,從來就不會擔在哪個子孫一人的肩上,潮水還有漲落,我屈家何止三朝老臣?那是從太祖時就享有了浩蕩皇恩,百十年也不曾斷過!”
柏靈頗為恭敬地點了點頭,“柏靈受教了。”
“母親!你還和她說這些干什么!”屈修那邊氣得夠嗆,三兩下就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箋,向著柏靈的臉上狠狠甩去。
柏靈微微后仰,那紙箋擦著她的鼻子飛過,她動作迅捷地接住了它——這是自己前日在這里手書的“藥方”。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里沒有一樣藥材,全是正念訓練的指導語。
柏靈接著紙箋,心中已然亮堂,難怪今日屈修要請老夫人進宮,有寶鴛在,他是沒辦法從貴妃這里拿到方子的。
也難怪剛才看寶鴛的兩頰是腫的。
“我當時就說這藥方一定有鬼,提議要太醫院的那些御醫共同驗方,偏偏沒有人聽我的,那個老院使——那個老院使也被她買通了!還給她做什么背書說這藥方無害!”屈修惡狠狠地指著柏靈,“你跟我說,這也能算藥方嗎?!”
屈修說得抑揚鏗鏘,唾星飛濺,恨不得當場就能治柏靈一個欺君之罪。
柏靈表情淡淡,兩手仔細將那紙箋撫平,然后小心地收進了自己的衣袖。
“屈大人,這方子,皇上也是看過的。”
“那又怎么樣!”屈修大手一揮,“皇上求治心切,所以被你這賤婢妖言蠱惑。要不是我留了個心眼,今日拉著母親進宮,只怕我們一家人,到現在還被你蒙在鼓里!”
屈修還想再罵,可屈老夫人忽然咳嗽起來——屋子里的寶鴛已經拉開了所有的幕簾,開了窗也敞了門,那些濃郁的薰香飄散到室外,引得屈老夫人又咳了起來。
屈修只得暫時住口,俯身關切著,屈老夫人擺了擺手,“不礙事。”
柏靈嗅了嗅,難怪之前覺得這氣味有些熟悉——這就是她第一次來承乾宮時,在外廳聞到的薰香。
柏靈想到了什么,雙眉淺凝,信步走向屋內,對身后屈修的質問置若罔聞。
她尋著味道走向放在里屋幕簾后的香爐。
原本覺得外廳就已經夠嗆人了,貴妃所在的里屋竟更是夸張,青藍色的煙霧肉眼可見,屈氏仍躺在紗帳之后,咳嗽聲沒有停過。
柏靈掩著鼻子揭開了香爐頂上的鏤花銀蓋,只見里面有十幾支長約一指的香柱,每一根香柱比尋常的薰香要粗得多。
而此刻,它們幾乎已經全部燃燒殆盡,只是那些燃后的灰燼仍保持著先前的姿態立在那里。
柏靈的臉色也冷了下去,“為什么又點了這香,還將屋門窗門都關了起來?”
里間的寶鴛還未來得及回答,屈老夫人已經冷哼了一聲,她帶著些許鄙夷,望著眼前的這個姑娘,冷冷地答道,“這是佛骨香。”
佛骨香?
聽到這個名字,柏靈心里浮起了些微不詳的預感。
“桂秋。”屈老夫人看向一旁的婆子,“把香囊都拿出來。”
那老婆子連忙遞過來一個手籃,籃子里放著寶藍、粉白和玄黑三種香囊,每一個香囊的兩面都繡著佛祖的心印“卍”,只是那針腳粗糙得很,錯針走線處處都是,還有許多沒有絞干凈的線頭就這么直接露在外頭。
“發了吧。”屈老夫人又道。
婆子提著籃子走下臺階,按宮人的差事分發了香囊。平日會進屋內伺候的都發了寶藍色,剩下的太監領玄黑,宮婢領粉白,分得十分講究。
每個宮人都低著頭,千恩萬謝地從婆子手里接過了香囊。
分發完畢之后,屈老夫人拄著手杖往前走了一步,她聲音不大,故而每一個宮人都豎起了耳朵仔細聽,生怕錯漏了一字半句。
“這香囊,是東林寺的慈恩大師親自開光的,可以祛災辟邪。你們這些平日里伺候的,都把它們好好戴在身上。平日里手腳也要利落,別碰著什么不干不凈的東西,到時候把晦氣又帶到這承乾宮來,惹得娘娘身體不適。”
底下的人紛紛把香囊都握緊了,齊聲答道,“是。”
“還有這些佛骨香…”
屈老夫人說著,另一邊的婆子手捧著一個錦盒走了過來,在屈老夫人的眼神授意下,婆子將錦盒交給了站在最前頭一個手握寶藍色香囊的宮女。
屈老夫人又接著道,“慈恩大師說,娘娘這次的病是天病,所以太醫院才會治不好。世上也沒人能治這樣的病,因為她是在替我大周的黎民百姓受苦,這是天大的福澤,也是命中注定的修行。你們這個時候能在這里侍候,也都是前世修來的機緣,自己都要珍惜。”
宮人們彼此看了看,將信將疑地望向屈老夫人。
“請教…老夫人。”一個人有些怯懦地開口。
“說。”
“我們…能做什么呢?”
“每天在屋子里點十三支佛骨香,讓娘娘在佛香中浸熏一個時辰。從今日開始,每一日要比前一日往后推遲一個時辰,片刻都不能有差池,直到走滿了十二個時辰,再逆著來一遍。”
柏靈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有些感慨。她不知道是該佩服這個時代里人們對疾病的想象力,還是該哀嘆此刻病榻上那位貴妃娘娘過去和將來的命運。
“且等一等吧。”
柏靈說著,捧著香爐從屋里走了出來,因香爐有些沉重,她抱得有些吃力。
“香囊可以戴,佛骨香絕不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