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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天真的老父親

  離了承乾宮,柏靈跟著引路的宮人,一步一步向離此最近的西華門走去。

  西華門外,軟轎已經備好,會把她好好地送回陋巷的家中。

  從承乾宮到西華門,平日里一刻鐘就能走完的路,柏靈走了大約有一個時辰。引路的宮人不敢催促,也任由她慢吞吞地走著。

  回想著今日建熙帝的一言一行,柏靈只覺得腳下的石路益發坎坷,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回了家,剛叩門,柏靈便卻發現門竟沒有鎖,一推便開了。

  院子一個人也沒有,井旁的簡易灶火臺上架著水壺,火剛熄,旁邊丟著一柄蒲扇。

  她一面往里走一面喊,“哥哥,爹?”

  “是柏靈,一定是柏靈回來了…”里屋傳來柏奕的聲音,柏靈便加快了腳步往屋里去。

  柏世鈞果然躺在木床上,兩唇發白,面色憔悴,頭上敷著一塊白毛巾,口里還一直長吁短嘆地念著什么,只是聽不清楚。

  床頭剩了半碗熱水,柏奕搬了個小馬扎坐在父親的床邊。

  一見柏靈,柏世鈞便努力坐起來,抬手伸向柏靈的方向,柏靈飛快地坐到父親的身邊,接著柏世鈞的手,“…這是怎么了?”

  “宮里的旨意到了。”柏奕有些無奈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世鈞,低聲道,“剛聽到你要進宮,爹就暈過去了。”

  柏靈有些意外,但隨即便明白了過來。

  柏世鈞老淚縱橫地握住了女兒的手,嗚嗚地哭。

  柏靈也不勸,只是輕輕拍著父親的背,任他在那里流眼淚。

  從低哭到啜泣,柏世鈞兩只眼睛都有些發腫了,這才抬頭,嗚咽地開口,“后宮是什么地方…別人不知道,我、我一個當太醫的還能不知道嗎。你不能…你不能去后宮那種地方,不能…”

  柏靈點頭,也不說話,端起桌上的水,給父親遞了過去。

  過了許久,見柏世鈞的情緒稍稍平穩了下來,柏奕才望向柏靈,“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皇上突然就封了你承乾宮的司藥女官呢?”

  柏靈這才將她離開中和殿后發生的事全說了一遍。

  她說得很細,從石廊上丘公公和建熙帝的談話,到她在建熙帝前提的要求,還有皇帝給的期限…聽得父子二人一陣心驚。

  “…不過這皇上的規矩倒是定得明白,”柏靈又望向父親,打趣道,“等我進宮以后,家里的銀子就歸柏奕管了,他可沒我那么好心。”

  柏世鈞卻笑不出來,他深深地嘆了一聲,勉強從床上坐起,揭下了頭上的白巾,低聲道,“金樽共汝飲,白刃不相饒…現在的客氣都是假的,真到了那一步,皇上說的出,便做得到啊。”

  柏靈:“可眼下,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柏世鈞不解,“既然你都已經知道貴妃的病是趟渾水,為什么還要…趟進去?”

  柏靈:“您忘了嗎?昨日我和柏奕進宮,就是打著‘有醫治之法’的名頭。這件事,太醫院的那些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昨日,皇上看了藥方,見我沒有開藥便以為我只是想靠一點小把戲蒙混過關,剛好今早貴妃又好心為我求情。如此,他就想將錯就錯,讓我去娘娘身邊陪護——”

  柏世鈞差點沒背過氣去,“你、你沒開藥?那你那么長的一個藥方——”

  “這不重要,先聽我說完。”柏靈按住了柏世鈞的手,“如果我以普通宮人的身份被征召進宮,那我和柏奕的生殺大權就全憑娘娘對我的好惡;今日她心中懷著善念,便留我一條性命,可若是相處生了齟齬呢?我和哥哥豈不是瞬間失了庇護,還背上了欺君的罪名?”

  柏世鈞一時噎住,目光隨之清明起來。

  柏靈接著道,“更何況現在前朝有官員參奏貴妃失德,王濟懸和章有生又是是陪審,他們能借這個機會掀起多大風浪,還未可知呢。”

  柏靈一口氣說了許多,也終于是嘆了一聲。

  “現在您明白了嗎?醫治貴妃是我們唯一的底牌,除了它,沒什么能再保住我們了。不治是死路一條,治了反有一線生機,天無絕人之路,我們也未必就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細想來,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柏世鈞愁容稍稍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眉眼又凝重起來,“對了…王濟懸、章有生的那些事,你都是從哪里聽來的?”

  柏靈一笑,“這個…您就不用在意了吧?”

  柏世鈞仍是憂心忡忡,“是不是那個韋十四告訴你的?”

  柏靈也只好答,“是,昨夜我與十四出外買酒,這些事都是路上我特意向他打聽的,為了就是以防不測,結果今天果然就用上了。”

  柏世鈞聲音很低,“我看今日殿前,皇上能把昨夜柏奕的行跡說得那么清楚,會不會也是…”

  柏靈搖了搖頭,“不會的。”

  “萬一呢?”

  柏靈接言,“沒有這種萬一。昨晚那群錦衣衛圍了家,即便大部隊撤退,他們暗中留一兩人人駐守到天明也是常規操作,這種事又不傷及我們性命,十四也管不了。”

  柏世鈞又嘆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愛聽,但爹還是要多說一句。你現在蒙太后的恩寵,身邊有人護著,這自然是好事,但你好好想想,太后今年的年壽幾何,那些太醫今年又是多少年紀?再硬的靠山也有倒臺的時候,你現在和他們那些人撕破了臉,等到太后百年,他們那時要如何反攻倒算,你想過嗎?”

  柏靈目光微垂,“爹,如果不是因為顧及到這一點,我就不會眼睜睜看你在太醫院受排擠,一直看了三四年。”

  柏世鈞怔在那里。

  柏靈抬眸,聲音依舊溫和,“自從王濟懸坐上了首席御醫的位置,您不覺得我們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了嗎?再這樣下去,我們怕是連他們的反攻倒算都等不到,就已經死在他們的暗箭里了。”

  柏世鈞本能地搖了搖頭,“為父不爭不搶,他就算記恨,又能記恨我什么呢?”

  “你要是和他們一樣,他們有什么忌憚的?”柏奕在一旁已經有些聽不下去了,“就是因為你不爭不搶,他才要記恨你啊。”

  柏世鈞還是搖了搖頭,“太醫院那么多人,怎會就獨獨針對我呢?平日里總有些小誤會,忍一忍也就…”

  “沒有你的時候,他們在自己的規則里如魚得水,可只要你在,你就成了映照他們污跡的一面鏡子。你以為自己只是叢林里的一棵樹,但實際上你是人家眼睛里的一粒砂。不把你毀掉,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柏靈眨了眨眼睛,“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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