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薇活了兩輩子,經歷過不少“我萬萬沒料到會是這樣”的事,但那些加起來,全都不及眼前這一件讓她意外,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對方,眼神將對方從頭到腳地打量,看了三四個來回,實在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但這很奇怪不是嗎?這個女人不是被罰去為姬家守陵了嗎?怎么會突然跑回來了?而且還大著一個肚子。
瞧這肚子,懷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三叔去探望了她幾次,竟然都沒有發現…
那么個大活人從姬家陵消失了,他們怎么沒得到三叔的消息?
就在喬薇腦海里的疑惑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的時候,一旁的李氏也完完全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是她做夢了嗎?還是她眼花了?她居然看到了荀蘭!
荀蘭早八百年就被發配到了姬家陵了,怎么可能會出現京城?
瞧她衣著打扮,一副普通得幾近寒酸的樣子,荀蘭在姬家養尊處優那么多年,能穿這種上不得臺面的衣裳嗎?
況且,荀蘭的孩子早就流掉了,怎么會又挺著個大肚子呢?
可如果這人不是荀蘭,這張臉,以及身邊那個與周媽媽長得一模一樣的婦人又改如何解釋呢?
李氏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半天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她拽了拽喬薇的袖子,喬薇拍拍她的手,她感受到了喬薇手心的溫度,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也沒有眼花了。
就在喬薇與李氏看向荀蘭時,荀蘭也朝二人看了過來,但她的目光只在李氏的臉上輕輕地掃了掃,便整個兒落在了喬薇的臉上。
喬薇毫不避諱地看著她,她也毫不避諱地看著喬薇,二人的神色都十分平靜,荀蘭能這么平靜不奇怪,是她自己找上門的,會遇上誰、不遇上誰,心中早就有了一個譜,喬薇不同了,她能在如此驚訝的情況下保持著面上的絕對冷靜,換做半年的喬薇,恐怕是做不到的。
周媽媽打開了自己的錢袋,再三往下倒,卻只倒出一個孤零零的銅板,周媽媽邁著小碎步走到李氏面前,沖李氏訕訕地笑了笑,開口道:“二夫人,我們的盤纏在路上用光了,沒錢付車錢,您能不能幫忙墊墊?”
李氏早被驚得六神無主了,呆呆地給石榴揚了揚手。
石榴曾被周媽媽推下水,心中記恨著這老婆子呢,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個銀元寶,砸到她手上:“給!”
周媽媽燦燦一笑:“多謝二夫人!多謝石榴姑娘!”
石榴翻了個白眼。
周媽媽將一整個元寶給了車夫,車夫滿意地收下,幫周媽媽將二人的行李拿了下來,說是行李,其實不過是兩個干癟的、打了補丁的包袱,說出去恐怕都沒人敢信,姬家曾經的主母,落魄得連個流浪漢都不如。
周媽媽憔悴了不少,荀蘭更是瘦得只剩那一個肚子,看得李氏一陣心酸。
喬薇瞅了李氏一眼,這個二嬸不會好了傷疤忘了疼吧?人家不過是趕路辛苦了一點,又沒出什么事,至于心酸成這個樣子。
李氏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妥,她不是已經原諒荀蘭了,只是荀蘭的樣子實在太可憐,讓她這個做母親的險些看不下去。
喬薇淡淡地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說道:“喲,這不是荀夫人嗎?我好像記得你去封地守陵了,怎么大老遠兒地跑回京城了呢?是老爺讓你回來的?”
荀蘭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就算是寒酸成了這樣,她也還是能從骨子里散發出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周媽媽揚起笑臉道:“回少夫人的話,夫人她…懷了身子,眼看著月份大了,再晚些時候都不能坐馬車了,這不就趕在那兒之前…回…回來么?”
仿佛怕喬薇聽不懂似的,小聲補了一句,“孩子生在外頭不大好,少夫人說呢?”
喬薇冷笑道:“我說什么說?懷的又不是我的孩子。”
周媽媽嘀咕:“瞧您說的。”
喬薇似笑非笑地看著荀蘭,話卻是對一旁的李氏說的:“二嬸,嫁衣今日怕是看不成了吧?”
自然是看不成了,出了這種事誰還有心情看嫁衣?左不過也不是明日就嫁,改日再看也一樣,當務之急,是弄明白荀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李氏讓石榴把消息帶去了落梅院,榮媽媽親自過來看看情況,當她看到荀蘭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時,險些沒暈了。
榮媽媽還怕是有詐,拜托喬薇給荀蘭把了脈,喬薇覺得榮媽媽是多此一舉,畢竟她是大夫,荀蘭若是弄個假肚子很容易就能被她識破,荀蘭應該不會傻到去這么做,但既然榮媽媽想知道,那自己就給把把脈好了。
喬薇給荀蘭把了脈,沒什么可質疑的,是喜脈。
榮媽媽捏了把冷汗,將荀蘭與周媽媽帶進府了。
喬薇不緊不慢地走在后面,李氏其實挺著急,但又不好撇下喬薇一個人跟上去,那樣就顯得太不穩重了,她一邊望著主仆二人的背影,一邊蹙眉苦嘆:“小薇啊,你說這是個什么情況?”
“這個恐怕得問她自己了。”
“孩子是你爹的嗎?”
喬薇挑了挑眉:“應該…是吧…”
李氏又道:“讓你三叔好生看緊她,這么兩個大活人沒了,你三叔怎么也不來個消息?你們當時不是就在素心宗嗎?素心宗離你老宅那么近,你三叔可有與你們說什么?”
喬薇搖頭:“沒有。”
這件事,老實說怨不得三老爺,就在喬薇與姬冥修離開素心宗的前一晚,三老爺便發現荀蘭與周媽媽不見了,他即刻派了人去找,也打算派人去給姬冥修遞消息,但那個時辰,素心宗已經關了山門,三老爺于是想著第二天再去找姬冥修,哪知第二天余氏的父親突然中風,他不得已先陪余氏回了娘家,等他從余家回來,才得知姬冥修來過,而且已經不在素心宗了。
這一次的錯過,把荀蘭主仆失蹤的消息也一并錯過了。
若早知了這消息,怕是半路就把人逮住了,何至于讓人跑到京城來?
大宅子里藏不住事兒,一路上不少下人看見了荀蘭,消息一下子傳開了,等主仆二人抵達落梅院時,竟連二老爺姬盛都聞訊趕來湊熱鬧了。
李氏遠遠地看見自家丈夫傻子一般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目送荀蘭進了院子,心里來火,上前掐了丈夫一把:“你也中邪了不是?!”
姬盛冤枉,瞪了李氏一眼,揉著被李氏掐疼的胳膊,沒好氣地道:“我就瞅瞅,瞧你把我掐的!”
李氏陰陽怪氣道:“瞅什么瞅?院子里那些女人還不夠你瞅的?要不要我把石榴也送給你收房得了?”
“你…”姬盛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喬薇,怕面子沒光,低聲呵斥道,“你們女人真是…不可理喻!我懶得和你說!我回屋睡覺了!”
李氏哼道:“女人的熱鬧,男人瞎摻和什么?”
說著,朝喬薇招了招手,喬薇走上前,她攜了喬薇的手,與喬薇一道進了院子。
正房內,姬老夫人神色威嚴地坐在主位上,榮媽媽奉了茶,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旁的下人們都被遣了出去,只周媽媽陪著荀蘭,跪在堅硬而冰冷的地板上。
姬老夫人看著荀蘭的肚子,神色有些復雜,起先聽說荀蘭懷了身孕找上門時,她第一反應是荀蘭當初那一胎沒有掉干凈,之所以會這么懷疑是因為昭明公主有過類似的經歷,昭明公主當年被賊人所傷,流掉了一個孩子,腹中還剩兩個,若荀蘭也懷了不止一個,那么還能挺著大肚子上門就不足為奇了。
可若是當時留下的,這會子差不多該生了,荀蘭的肚子顯然還不到月份。
姬老夫人沒著急問胎兒的事,而是沉沉地道:“誰讓你私自離開陵墓的?”
荀蘭垂下眸子。
周媽媽著急地說道:“老夫人,您別怪夫人,夫人也不想這樣的,實在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
“我問你話了嗎?”姬老夫人眸光一沉!
周媽媽趕忙磕了個響頭,道:“老夫人,您就算殺了奴婢,奴婢也說啊…夫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從來都是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吞,她受了委屈從來不說,被人誤會也從來不辯駁…這次真的是沒有辦法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們原本想找三老爺求救,但是我們根本把消息遞不出去…”
姬老夫人皺眉道:“什么救不救?什么遞不出去?”
周媽媽委屈地說道:“這事…還得從上個月說起,那天我陪著夫人去給老太爺掃墓,回來的途中不知從哪兒來了一伙兒劫匪,把我們給抓了…”
姬老夫人一巴掌拍山桌面:“胡說!整個邱州誰不知道姬家陵是誰的地盤?哪個劫匪敢劫到姬家陵去?”
周媽媽連連磕頭:“奴婢沒有撒謊啊…奴婢要是有一句假話,叫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說得信誓旦旦,不像在撒謊,姬老夫人不由地猶豫了,莫非真有劫匪膽大包天到去姬家陵鬧事嗎?
周媽媽瞧著姬老夫人的表情,心知她是聽進去了,忙不迭地說道:“我們被抓了之后,那伙人也不說是為什么抓我們,奴婢告訴他們,我們是姬家人,姬家很有錢,只要他們把我們送回去,姬家一定重重地賞賜他們,可他們似乎是不信,一個勁兒地帶著我們趕路,不知道是要把我們帶去哪里…有一天晚上他們喝多了,夫人與奴婢才趁機溜了出來…溜出來后,我們不敢往回走,怕又碰上那伙人…這才典當了身上所有值錢東西,雇了一輛馬車,磕磕碰碰地來京城了。”
姬老夫人的眉頭擰成了川字,榮媽媽俯身,在她耳旁小聲說了幾句,姬老夫人眸光一動,問道:“你懷孕的事為什么瞞著老三?”
荀蘭道:“我想生下來,我怕你們不讓我生。”
“什么時候懷上的?”姬老夫人問。
荀蘭道:“二月初。”
那不就是…兒子在姬家老宅的時候嗎?
姬老夫人整個人都不好了,讓榮媽媽將荀蘭主仆帶了下去,又讓冬梅把姬尚青叫了過來。
姬尚青約莫是猜到老夫人叫他所為何事了,從進門的一刻起,神色就有些拘謹。
李氏與喬薇坐在外屋,喬薇安靜地喝著茶,李氏悄悄將耳朵貼在了簾子上,她聽見姬老夫人一拳頭砸在了桌上:“姬尚青你給我把話說清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去查你冥燁的陵墓被盜的事了嗎?怎么又跟那個女人攪和上了?”
李氏沖喬薇擠擠眼,老太太發火了!
喬薇淡淡一笑,能不發火么?荀蘭是老太太趕出去的,老太太明明白白地斷了二人的關系,公爹卻還是敢與荀蘭糾纏不清,這讓老太太的臉往哪兒擱?
姬尚青低下頭道:“都是兒子不好,任憑娘親責罰。”
姬老夫人指著他,手指顫抖道:“姬尚青你不要以為你一句認罪就完事兒了!我告訴你!這事兒沒完!我不許她進姬家!我不許她再跑來禍害你!”
姬尚青道:“娘,她沒給我下毒,都是誤會。”
姬老夫人摔了杯子:“你還信她?!”
荀蘭確實沒給姬尚青下毒,是冥修下的,親生兒子為了趕走老子的女人,把老子都給毒了,還“害得”小美人兒流產了,姬尚青心里…對荀蘭那么一絲愧疚吧?
這一次愧疚,促使他去封地時順道看了荀蘭,看見荀蘭過得這么慘,越發心有不忍…
唉,男人,男人吶!
姬老夫人冷聲道:“你去封地查消息,過年都沒有回來,我當你真的在查消息呢!”
姬尚青道:“我確實也是在查消息…”
姬老夫人打斷他的話:“我是你是查到她床上去了!你怎么就這么不長記性呢?她有什么好?你就這么對她念念不忘?”
“沒有,兒子真的沒有…”姬尚青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兒子當時…”
“當時怎樣?”姬老夫人沉聲問。
姬尚青神色糾結,似是想說,卻又無從說起:“不說也罷!都是兒子的錯,娘你別生氣,氣壞了身子…”
姬老夫人怒不可遏道:“你還知道我會氣壞身子?你真怕我氣壞身子,就別做讓我生氣的事!”
姬尚青一臉難為情。
“你打算怎么做?”姬老夫人問。
姬尚青毫不猶豫道:“都聽娘的。”
姬尚青敢說一句把荀蘭留下,姬老夫人或許立馬讓人把荀蘭趕出去了,可偏偏他態度這般乖順,倒是叫姬老夫人不好把荀蘭往死里踩了,姬老夫人道:“別說我這個做娘的不近人情,這個女人,我是不會同意她再次嫁進姬家的,就算給你做妾也不行!但她到底是懷了你的骨肉,就讓她在姬家把孩子生下來,生下來后,送回姬家陵,你這輩子都別再想去看她!”
姬尚青低下頭:“是…兒子知道了。”
姬老夫人看著他百依百順的樣子,心里多少消氣了些,淡道:“你退下吧,我給她單獨拾掇一個院子,你不許去看她,聽見沒有?”
姬尚青道:“兒子聽見了。”
姬老夫人擺了擺手,姬尚青拱手,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轉身打了簾子出去。
李氏趕忙坐回了自己的位子,抓了一把喬薇磕過的瓜子殼,胡亂塞進嘴里,塞進去了,又呸一聲吐出來!
姬尚青看了二人一眼。
喬薇起身,行了一禮。
李氏尷尬。
姬尚青沒說什么,面色沉沉地出去了。
荀蘭最終被留了下來,姬老夫人怕她又跑去勾引自己兒子,特地給她找了個離桐院十萬八千里的院子,那院子倒是離青蓮居不太遠。
秀琴扶著傅雪煙在外頭散步,一抬眸,見一行人抬著行禮往那個院子而去,秀琴問:“又有人要搬進來了嗎?”
傅雪煙輕聲道:“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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