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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一點兒都沒變

  前院里的熱鬧已經接近尾聲,陳積出門之后,還可以聽到那邊偶爾響起的爆竹。

  小院里燈火通明,這里的燈要亮整個晚上。

  陳積的身影下了樓,穿過月亮門,消失在一片闌珊之中。

  小院對面的房間里,剛剛被推開的窗子又被合上。幼笳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可能因為快要啟程回去北涼的緣故,所以此時的她并沒有什么“每逢佳節必思親”的情緒。

  “素素,你說這陳積到底遭遇了什么變故?”

  幼笳像是在自言自語,等素素剛要說點什么時候,她又繼續道:“那些半年之前關于他的荒唐都是真事,而半年之后的披甲拼殺也是真事。早就見書上寫什么懸崖勒馬浪子回頭,但是能回的這么徹底的,我還從未見過。”

  “你說,之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他故意裝出來的?”

  “這個…婢子不知道。”

  素素回答的有些猶豫,隨后她又才接著道:“只不過婢子首次見到三公子的時候,就感覺他不是別人說的那樣的。公主既然有這種猜測,那婢子感覺應該就是那樣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他為什么要裝成那樣呢?”

  素素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依舊是搖了搖頭。

  “呵呵,知道你不想說。”

  幼笳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相比于這里,咱們那兒肯定算是苦寒之地了。不瞞你說,我這個北涼公主,在前段時間都有不想回去的念頭,那就更別提人家一直在這里生活的人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之前的他故意裝成那樣,多半有可能是為了擺脫當成質子,然后過去受苦的命運罷了。”

  “公主,陳三公子不是質子啊。”

  “名義上不是而已,但實際上呢,還真不如五哥那個名義的質子。”

  素素又沉默了,公主說的不錯,她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回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道:“那三公子現在會不會是還有不少怨氣?”

  “哈哈。”

  幼笳來到素素的身前,繼續笑道:“你這丫頭,平常他就在對面,你要實在想念的話,直接過去侍候也就是了,我又沒攔著你。”

  被說中心事的素素面上微紅,搖著腦袋否認道:“素素只是個身份低下的婢女,哪能做此癡心妄想。而且如果換做別家,尋常婢子哪有膽子去主動私通家主。三公子是公主的人,素素哪能不知好歹。”

  “好你個素素,你說你的,把我扯上做什么!”

  一番歡鬧之后,直到素素求饒,幼笳這才停手,揉著她的雙手道:“之前的他到底是不是裝的,咱們誰都不知道,只能是胡亂猜測,但是現在離得近些了,多少能看出一點東西。”

  “那公主看出什么了?”

  “陳積雖說平時對府里的人言行隨意,還時不時的開個玩笑,但我愈發覺得,這個洛州世子自視甚高,那些容易接近的外表也只不過是假象而已。”

  “但是…”

  素素沉吟道:“是不是因為咱們和公子不相熟的緣故?婢子見他和那個紅袖兒的關系就挺好啊…”

  幼笳聞言一臉的無語,扶著額頭嘆息說道:“素素,咱們談論他的時候別總把自己放進去,客觀一點,知道嗎?”

  被人稱作“自視甚高”的陳積,此時已經踏進了紅袖兒的小樓。

  小衡并不在這里,似乎是去找之前的丫鬟姐姐們一塊打牌玩耍去了。這是她們之前過年時候的習慣,賭個幾十上百文的,權當是給過年加點喜慶。

  紅袖兒給他開門之后,便直接扭頭坐回了原位。

  陳積關上房門來到她的身邊,拿起桌子上的那把遂發手槍笑道:“暗器暗器,哪有天天拿出來把玩的道理。”

  “這里就婢子一人,自然也算是暗處了,再說,再好的暗器也得自身使用的熟練才行。”

  “行吧,有道理。”

  陳積將遂發手槍交還與她,然后望著她繼續說道:“好歹過年了,你不和柳娘他們聚一下?”

  紅袖兒微微側身,將視線轉到另外一邊之后緩緩說道:“習慣了,之前也是這么過來的。公子今晚飲了不少酒,怎么不早點休息?”

  陳積無奈搖頭:“本來想著早點休息來著,只不過沈卿沈女俠突然有事找我,所以這才給耽擱了。”

  紅袖兒哦了一聲,沒有繼續說話。

  “沈女俠擅長妝容之術,這事你應該知道吧?”

  紅袖兒點了點頭,隨后想起白天貼對聯時的場景,她的臉上露出恍然之色。

  陳積又接著道:“她的意思呢,是可以幫你把容貌變成普通人的模樣,所以我來問問,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的想法?”

  此時的紅袖兒終于把目光移到陳積的身上,然后直接道:“如果可以的話,那自然是好事一樁,無論是對公子還是對婢子我。只不過婢子的臉已經徹底破掉了,公子之前見過的。”

  她的聲音一如之前的平淡,只是內心之中的情緒卻是抑郁難平。之前的她從來沒有注視過自己的樣貌問題,就算是在自己用刀劃下去的那一刻,她也沒有半點兒猶豫。

  然而,最近這段時間的她,開始變得有些猶豫起來。

  說來也是奇怪,凡是在意她這張臉的人,她一點兒都不在意。不在意她這張臉的人,她倒開始在意起來。

  今日中午,在她面具掉下的那一刻,她對周圍人的反應知道的一清二楚。那是正常現象,紅袖兒也是再習慣不過,所以那時的她絲毫不在意。

  當時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人,半年前的一條昏暗巷子中,自己故意摘下面紗去嚇唬的那個人,他就沒有這種“正常”反應。

  只是,現在竟然連他在開始在意起來?

  紅袖兒當然知道,他可能是出于對隱藏身份的考慮,但是知道歸知道,情緒歸情緒。

  陳積撓了撓頭,他當然能感覺到周圍氣氛的壓抑,這使他變得更加的疑惑。

  沈卿以她的專業的眼光表示,紅袖兒是在說謊,她臉上的比例有點問題,現在的這張臉應該是假的!

  只是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陳積在紅袖兒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來看,她應該沒有說謊才對。

  難道自己還是太嫩了?

  陳積沒有繼續糾結,而是將沈卿的話一五一十的說與她聽,不管怎么樣,她都還是值得信任的。

  紅袖兒起身來到窗前,背著他除下面具,輕輕摩挲著這張自己都沒有細看過的臉。隨后她的手指逐漸發力,那痛感雖說不是很清晰,但依然可以明顯的感受。

  回想起自己原來的樣子,好像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婢子去下紅豆館,公子早些歇息去吧。”

  紅袖兒說完之后,便帶上面具往門外走去,那感覺好像她才是此地主人一般。

  除夕之夜,燈火通明的紅豆館里冷清至極。

  偶爾有房間傳出些琴弦絲竹之聲,多半也是清倌兒們的自娛自樂。

  紅袖兒踏進房門,多年前的回憶直接涌上心頭。

  當時柳娘從自己的手中奪過匕首,含淚勸說無果之后,便退而求其次,說就算是不要自己這女子面貌,那也有不那么疼的辦法。

  隨后她就熬了一些藥湯,說是喝完之后,可以讓人全身麻醉毫無知覺,自己再為之代勞。

  而當她在感慨自己會后悔的時候,當時的自己直接端過來喝了個一干二凈,醒來之后,便成了這幅模樣。

  至于柳娘說的后悔,此前的她是從未有過。畢竟在這里見到的人,都是屬于那種不用在意的。

  柳娘看到紅袖兒的身影之后,臉上頓時笑成了一朵花。現在是除夕,有公主過來和自己聊上那么幾句,那這年就算是過的無比圓滿了。從柜子中拿出一件雪白披肩后,柳娘來到她的身邊道:“這大冷天的,怎么不多穿些過來。”

  然而紅袖兒卻將那披肩放到一旁,摘下面具問道:“柳姨,當時你是怎么把我的臉弄成這樣的?”

  她的眼神一直望著身邊的柳娘,一眨不眨的。

  柳娘被這突然的問題問的有些發怔,自從毀容之后,這還是公主第一次提到自己樣貌的問題。

  而且,現在她眼神中的那些期盼,自己也是第一件見到。

  沉吟片刻之后,柳娘緩緩問道:“公主…可是后悔了?”

  紅袖兒沒有著急回答,良久才搖頭回道:“沒有。”

  柳娘抬頭看了紅袖兒一眼,發現她的眼神中并沒有多少情緒的變化之后,這才嘆息一聲,心中滿是復雜的說道:“殿下既然沒有后悔,那為何會有此一問?剛才看殿下神情,明顯是對這問題的答案十分介懷。”

  紅袖兒點了點頭:“現在的我是想要有個正常一些的臉,只不過對于之前的決定也同樣沒有后悔,所以,柳姨你就直說好了。”

  “是,殿下。”

  柳娘沒有繼續發問,此時的她開始回答紅袖兒的問題。

  “那一年,殿下喝下那藥湯之后,奴婢給殿下之前的傷口上止了血,然后又在殿下臉上的其他部分涂上一層藥粉。”

  “藥粉?做什么用的?”

  “那藥粉名叫真容散,加水之后熬制,將水熬干之后取出,并立即敷在人臉之上。此后只需一刻鐘,藥粉便會和臉皮粘在一起,無法分開。”

  說到這里,柳娘又望著紅袖兒的臉道:“從外邊看的話,就是殿下現在的樣子,有如被開水燙過,皮開肉綻,奇丑無比。”

  “那…”

  紅袖兒的手在衣角上下意識的抓緊,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動作。隨后的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

  柳娘似乎擁有一雙慧眼,看到自家公主現在的這幅樣子之后,先是嘆氣一聲,繼而一臉溫和的回道:“殿下放心,奴婢有解藥的。”

  紅袖兒抬頭,眼前柳娘的表情里,沒有絲毫說謊的意思。

  然而,紅袖兒似乎更加緊張了。

  她下意識的看向柳娘的梳妝臺,雖說房間里是燈火通明,但那距離較遠的銅鏡里,依然無法看清她現在的樣子。

  柳娘的年紀雖然也不算太大,但此時她的微笑中帶有許多慈愛,在紅袖兒的身前蹲下之后,柳娘握著她的雙手道:“公主放心,不管公主現在為何改變了想法,奴婢一直記著公主之前的樣子呢。那真容散只是暫時遮擋住了公主的容顏,不會影響本來應該有的樣子。頂多就是開始的時候有些疼,所以公主在這里休息上一晚,適應一下就沒事了。”

  紅袖兒有些乖巧的點了點頭,只有在這里,柳娘的跟前,她才會偶爾露出這樣的神態。眼前的柳娘是看著她長大的,雖說只是之前宮里的女官之一,但是來到這里之后,早期關于她的衣食住行,基本上都是柳娘在安排。

  她們的早已不是尋常的主仆關系。

  剛才紅袖兒所顯示出來的那點兒驚慌,多少有點近鄉情更怯的意味。那些被自己拋棄了好幾年的容貌,此時終于要重新面對。現在自己變成什么樣了?是丑了?還是漂亮了?

  雖說她早就對自己的美丑沒有了多少興趣,但這些都是下意識的反應。

  其中更多的原因是,自己要如何面對鏡子對面那個“陌生”的自己?

  還好的是,兩個時辰過后,鏡子對面的那個自己,并不怎么陌生,還有著許多早年間的影子。都說女大十八變,但是紅袖兒變的卻沒那么多。除了沒了之前的那些稚氣之外,其他的基本能一眼認出,這就是之前的那個傾國傾城的小公主。

  紅袖兒看了看那些被一點一點洗下的真容散,心道多半是這些藥粉遮擋的緣故。它們確實讓自己變得奇丑無比,但與此同時,它們也保護了自己最初的樣子。

  已經年過中年的柳娘,此時哭的像個淚人。這個婦人再也沒有之前經營生意時的伶牙俐齒,巧如舌簧,嘴里只是不斷的在重復:“真好看,一點兒都沒變,真好看。”

  時間來到五更,勞累了許久的二人,躺在一個床榻上準備休息。

  紅袖兒破天荒的想要聊些東西,柳娘是無比樂意,二人又說到五更過去,這才同時睡去。

  臨睡之前,柳娘還在心中呢喃:這才是過年啊,這才是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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