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了,街邊已經能聽見了蟲鳴,似乎這些玩意兒總是能比人類更先感覺到季節的轉換,哪怕街上人還穿著長袖,它們該叫喚就開始叫喚,該禍害莊家就照樣禍害莊家。
用食指和中指夾著煙在車里打盹的陸賢招剛要睡著就讓從樹上掉下來的東西砸到車頂給嚇醒了,他挺煩,這兩天一直都沒怎么睡,剛才好不容易有了點睡意的時候,還讓嚇醒了。
小六子嘆了口氣,將車窗放下把手里的煙扔了出去,而車窗外地上已經落了差不多十幾個煙頭,每一個都燃燒至煙嘴根部甚至更深的地方,說明是自然熄滅的,而非人為。
他又困了,盡管縮脖想繼續瞇著的時候身上已經有了一股酸臭味,可依然抵擋不住困意來襲的陸賢招還是閉上了眼睛,他還是想睡會,但抬起眼皮看見了眼前那扇朱紅色大門,卻又放棄了似得從口袋里掏出煙盒,點燃香煙放在嘴里叼著。
“我就是這么教你蹲坑的?”
一個男人扣開了車門鉆進車里,一點都不客氣的坐在副駕,隨手接過小六子手里的煙給自己點燃了。
“師父?你怎么找著我的?”
是陳達。
“找你還不容易?打了二黑問出寶軍,又打了寶軍套到了董志勇司機,那這會兒你不在司機家門口蹲點,拿什么證據去把綠你的王八蛋繩之以法?”
打火機點燃了香煙,陳達噴云吐霧的說道:“你都不知道,自從你師娘生了孩子,我們家就成了禁煙區,想抽根煙要么跟我爸擠在抽油煙機底下,要么,就得去外邊,想舒舒服服的抽根煙簡直太難了。”
“您這是變著法的勸我?”陸賢招問道。
陳達搖頭:“沒想那么多,我可沒勸你,你一個成年人用我勸?”他諷刺的說道:“你多厲害啊,在編刑警說不想干就不干了,檢查檢查不寫,人事科人事科不去,非得當梁城的義務警察,抓了人往刑警隊門口扔,你多能耐。”陳達一轉身:“唉,你知道二黑和寶軍現在在哪么?”
“拘留所?”
“狗屁!”
老陳用夾著香煙的手指著向陸賢招的臉:“醫院!”
“不光在醫院,而且這哥倆如今打定了主意要找律師告咱們市局,說你這個在職刑警在執法的時候使用暴力。他們是多虧不知道你沒有抓捕任務,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鬧呢。”
陸賢招氣的差點沒從車里蹦起來:“就那倆貨還好意思告市局?就說二黑,重傷害加涉賭,尋訊滋事和暴力討債,還有涉黑哪條冤枉他了?還有寶軍兒,招嫖、詐騙、仙人跳,幫著二黑拉賭客,這倆貨加一塊判個無期都有富裕吧?”
“你說的都對。”陳達點頭稱是:“要是按照正常的執法程序,沒準光二黑就能判無期,可你沒走正常程序,知不知道執法過程中違規對誰有利?你是警察,還是刑警,腦袋進水了還是穿刺了,這點道理不懂?就為一個董志勇一個柳牧云,至于么?衣服不穿了,工齡不要了,高危行業提早退休的福利也放棄了,你是搞慈善的吧?”
“我就是忍不下這口氣。”
陳達終于把緊繃著的態度放松了下來:“哪口氣?”
“柳牧云給的氣還是董志勇給的氣?”
陸賢招想要張嘴,陳達卻比他張嘴更快的說道:“當初七七和我談離婚的時候,我也忍不下這口氣,想不明白啊,真想不明白。她怪我不陪她,我能理解;她怪我不夠關心她,我也能接受,可離婚說離就離啊,還有孩子呢。”
“結果呢?”
“全世界,真的,全世界就我一個人難受,誰管你是不是為了國家,為了老百姓的安定團結,和那個有關系么?就算是親爹親媽勸幾句,也只是在你的情緒感染下變得低沉了而已,我問你,最后,到事情的最后,你在報復誰?”陳達看了他一眼:“一身酒氣,沒少喝吧?喝多了誰胃里難受?蹲在路邊吐的時候,誰連鼻腔里都是酒味?要是在吃點帶辣椒的,趕上辣椒味兒進了鼻腔,是誰得老半天才能緩過來?不是他董志勇,也不是柳牧云,是你,小六子,只有你。”
“你以為我和你說這么多是我也感同身受?真的,哪怕我是你師父,從這臺車里下去,回家抱上剛出生的孩子,笑容會在一瞬間回到自己的臉上,你的事還是你的事,你以為拍電視劇呢,有點破事就把周圍人都帶進來了,一個個全垂頭喪氣的?”
小六子:“那…”
“你老實兒的聽我說完。”
陳達又一次打斷了陸賢招:“你是不是覺著自己順藤摸瓜就能把董志勇拿下?六子,你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了,不想想許蒼生都辦不到的事你憑什么?真要這么簡單,那董志勇已經判死刑了,還有這么多啰嗦?你是不是覺著董志勇是個傻子?一個剛到南方只賺七百塊錢,不違法可以從七百塊錢打到過億家產的男人,就是誰想收拾就能收拾的?他但凡提高了警惕性,就是一只狐貍,兇狠起來就是頭狼,你這毛還沒長齊的狗崽子光呲牙有什么用啊。”
“我有那么差么?”
“你來這干嘛來了?”
陳達像是跨過了剛才的話題,小六子回應道:“蹲董志勇的司機,只要抓著這小子,所有事情都結束了。”
“他已經死了!”
“你說什么!”
“你發瘋的當天,就有人在邊境線上看見了他的尸體,經過法醫鑒定,死亡時間比李春平要晚,應該是送貨出去的時候,被俄羅斯人解決了。”
“死了?”
“是不是感覺很熟悉?有沒有想起二勇這個名字?就是上一次在街頭和警方槍戰,最后逃逸的那個,也是死在了邊境線上。”陳達語重心長的說道:“這就是董志勇,每做一次就要解決所有后患,直到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全部的秘密為止,和這種人斗,除非你能當場摁住他的手,不然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懂么?”
“你是說…”
陳達很認真的解釋道:“你做的一切都沒有用,還傻乎乎的自己放棄了前途,傻不傻啊?”
“傻么?”陸賢招很迷茫的問著。
“傻,都他媽傻透了。”
老陳罵著,心疼著,惋惜著,又恨鐵不成鋼的說道。
“可我愛她啊。”
“烽火戲諸侯也是愛,那玩意兒不得有時有晌,分時候分事么?”
“我分不了,哪怕事情已經過去了,我這心里總有個影子,每天都睡不著,在睡不著的時候我就問,憑什么啊?為什么啊?我哪不好了,這么全心全意的對你,怎么就感動不了你呢?”
陳達深深吸了一口氣:“你這憑什么要是繼續這么問下去,能問一輩子,你憑什么是個警察?憑什么別人都有假期的時候,你在執行任務喂蚊子?你憑什么是個男的,人家女的都合理合法的花男人錢,你憑什么就得頭拱地去掙?”
“還是個老爺們么?你肩膀上那點擔當呢?”
小六子像是腦子里炸了一顆雷,幾乎在一瞬間看到了這些付出的不值,因為該看的人沒有看見,哪怕是看見了也不會在乎,脆弱的自己只是在強大的對方面前不斷折磨著自己,祈求的不過是那一絲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憐憫。偏偏那些看到這一切的人會把這段最可憐的影像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在過一段時間以為你不在意的時候說出來:“瞅瞅你,那時候就像個傻逼。”
再扎你一遍…
“師父,你真是用納鞋底子的錐子往我心里扎啊。”陸賢招疼的面容慘白,那灰敗的笑里,總算有了一點點清醒的目光。
“明白過來了?”
陸賢招點點頭:“有點疼。”
“接下來,怎么辦?”
“回隊里,交槍、交證件,等候處理。”
陳達輕聲說道:“這回…”
“可能會判。”六子似乎早就知道結果一樣:“我都清楚,自己作的。”
“那你?”
“忘是不可能忘了,大不了,從里邊出來以后…”陸賢招看著這個世界的目光像是死了一樣,沒有半點生機的說道:“只認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