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啦,搞什么,去銅鈸是你要求的,弟兄們為你跑一趟,你怎么跟死了爹似的?”不辣嚷嚷著,滿是不情愿。
是啊,打了大勝仗,其他弟兄都在趙家寨,形式享受英雄待遇,殺雞宰羊與民同樂。
可他們這十幾個人,剛吃完一頓飯,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被指派折回來,跟著孟煩了回來打探消息,任誰也是一肚子怨氣的。
“我爹沒啦。”孟煩了說。
不辣怔住了,恍然想起前些日子郵局的人送來許多家書,煩了好像也得了一份,迷龍還搶著幫他念了。
記得,家書上有寫孟煩了父母現居的地方,好像就是銅鈸。
不辣之前還覺得有些怪呢,現在好像明白了:“…他是壯勞力,會被抓去南天門?”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個被招安的鎮子里活下來的,我們連他的墳都找不到。”
“有這么肯定的?”不辣有些不相信。
孟煩了用長篇大論,告訴不辣他爹是多臭多硬的脾氣,他會掄著手杖對整個師團和銅鈸人進攻的。
聽見軍隊打個敗仗,他就要說舉國貪生怕死,中華國之不國。
聽著好笑,可是真的,南京淪陷他絕了三天食。
不辣說:“也許是年紀大啦,那三天消化不好呢。”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不辣并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你當個孤兒也沒關系,你還有我們,我們會陪著你。”
孟煩了啞然了,啞然地走著。兄弟能和父母淪為一談嗎?當然是不能的。
他一直假裝自己是個孤兒,這樣的假孤兒最難接受的就是真成了孤兒。
他的母親夫唱婦隨,從無主見,顯然不會獨活人間,等待她已經寫過十數封遺書的孽子。
他現在是個孤兒,造了孽,害死自己的父母,成了孤兒。
他麻木地跟著他的隊伍。
銅鈸是山下田間一座幽靜的小鎮,這樣幽靜想必與它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壯勞力有相當關系。
放目望去,那座鎮子是完整地。當初他們是由北向南走,現在是由南往北走,見到的還是他們來時看到的那位順民,提著漆桶在白墻上刷寫一段兒足夠諷刺的東亞共榮標語。
不辣揮手做了個手勢,十三個人分成了四組,交替著掩映撲近。有時沖過田埂,有時撲入菜地。
孟煩了行尸走肉般地做著這些。董刀那組提前摸進了鎮子。
不辣低聲叫道:“狗娃子,保護孟營長,人家正忙著省親!”
狗娃子是班里的步槍兵,聞言受寵若驚的緊了緊手中的槍,“好勒!”
都淪落到被人保護了嗎?
孟煩了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專了心跟上隊形。董刀返回鎮口沖不辣揮著槍,表示無事。
村外那名順民早看見打扮怪異的危險人物,董刀威脅地沖他晃著槍口。他倒也沒叫喚,只是手上拎的紅漆桶落在地上,潑得像血。
管他是哪個呢,三個小組從他身左身右包抄過去,在董刀探察過的鎮口會合。
那家伙只好看著發呆。
孟煩了是比較落后的一個,從那位老順民身邊繞過去他愣住了。
他轉回來又看了一眼,然后就傻在那里,又成了這隊人的最后一個。
那老頭子也眼光光地瞪著他,他知道他現在是個什么鬼樣子:一身在國人眼中無疑堪稱怪異的衣服,大包小包,披著樹葉,抹著黑臉,吊著刺刀,平端著沖鋒槍,一副要把滿世界打成漏勺的德行。
孟煩了的隊友們在鎮口警戒著,奇怪地看著他。他拘謹地看看他們,放下槍。他沒法對這個人平端著槍。
董刀沖著他叫喚:“孟煩了,你死老爹啦?這時候發愣。”
那位順民一只手要伸不伸地伸出來,像是仙人要給凡人撫頂結長生似的,
孟煩了知道,那可不是要摸他,只是為了表示某人的威嚴,“了兒,怎么還不請安?”
孟煩了瞪著他,足瞪了好一會兒。
見到這個的銅鈸鬼,倒好像他在北平的家里,見了他,尿還沒撒一地似地。
孟煩了跪了下來,“…爹。”
他的隊友們全都愣住了,這是場亂子,從頭到尾就是。
5分鐘后,孟煩了站在正房的庭堂里,又是茫然加上了錯愕的古怪表情。
不辣在哄堂大笑,能逮到他的洋相是快樂的。即使他平時嘴并不損,不辣也不會放棄這個高興的機會。
其他人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憋的很難受,終是忍不住大笑起來,連隔壁都會被吵著。
如果這里不是保長的家,如果這里的壯丁不是被拉走了的話,恐怕早就有人敲門來問。
孟煩了回身瞪著他們,他知道拿槍――尤其是上了膛的沖鋒槍指著人是不對的。
他轉了身對著幸災樂禍的混蛋們,把腰間的刺刀拉出了半拉。
父親說:“了兒,請安。”
孟煩了只好轉回了頭,兩把椅子,一把坐著他那順民的父親,一把坐著他那還沒搞清楚任何狀況的母親。
他的母親用一種和他同樣的神情打量著他,一切親情都在這樣的狗屁儀式中完結,她倒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辣尖著嗓子:“了兒,請安吶。”
孟煩了又一次憤怒的轉回了頭,“你媽拉個巴子!”
他的父親暴怒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但就連暴怒也是儀式般的做作:“顏面何在?體統何存?”
他只好轉回了身,面對他那個沒什么親情可言的儀式之家。
他又跟自己別扭了一會,終于跪下,并且干巴巴念出那句他咒它八輩子祖宗的回家臺詞,“媽,了兒回來啦。”
他的聲音讓他的母親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了頭瞪著他,瞪著一個連本來膚色都搞不清楚,渾身滲透著硝煙、火藥、汗臭、血腥、土腥各種難以名狀的氣味,她面前的這個東西看起來比日軍更加猙獰。
然后她認出這原來是她的獨生兒子。
她瞪著的眼睛里又有了擴大的瞳孔,她晃了一下,孟煩了連忙扶住――母親嚇暈了。
不辣搶上來救治,董刀搶上來掐人中,而孟煩了的父親在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