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所謂的傳香壺并不大,陳功一手可握逮半。
壺體呈紫紅色,微微泛青,色調古樸端莊,不艷不飄。
壺型呈倒置方斗式,造型簡約,上寬下窄,俊秀挺拔。
壺上各面交接處并不是垂直線,而是做了圓形小內凹處理,使得整把壺看上去方非方,圓非圓,頗有些圓混交融的味道。
“這是一把仿陳鳴遠傳香壺,陳鳴遠原作16年由保利拍出。”
老頭再次孜孜不倦地充當起解說員一職。
“該壺的壺身、蓋、鈕、流、把與足之四角皆作凹筋,其弧形曲線巧妙而流暢,蘊含著化圓為方、方中寓圓的傳統哲學思想和審美趣味。”
聽了他兩次精準到位甚至飽含情感的解說,陳功覺得如果他是騙子,那也一定是個段位很高的騙子。
至少此時,陳功就很愿意聽這老頭解說,連攤販都關了擴音喇叭,一眼不眨盯著老頭,耳朵悄悄豎起。
老頭卻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喃喃道:“不應該啊,這把壺的做工…”
“看看底款,您再給點評點評!”陳功心里一緊,急忙把壺端高些,把底部露在兩人眼前。
壺底鐫有「令我胸中書傳香」、「鳴遠」行書刻銘與款識,以及「陳鳴遠」、「壺隱」陽刻篆書印章款。
這些字陳功倒是都認識。
“這些銘文、款識與鈐印,倒是與那把保利上拍的正品一模一樣。”
老頭逐一品讀過后,盯著這把壺再次陷入了沉思。
“老先生,請問這句「令我胸中書傳香」有何典故?”陳功趕緊發聲打斷他。
“這句話出自北宋黃庭堅著名的詠茶詩謝送碾壑源揀芽:搜攪十年燈火讀,令我胸中書傳香。”
老頭被打斷了思考,卻無絲毫怨意,神情自若地一五一十解說起來。
“陳鳴遠以此詩句自銘其壺,不僅展現了他深厚的學識與涵養,也流露出他對自己壺藝的自信。
事實也的確如此,生活在康熙盛年的他,技藝全面,各種紫砂器物無所不能,無所不精,是當世及后世都公認的制壺大宗師。
他開創了壺體鐫刻詩銘、署款以及刻名和印章并用的制壺模式,把中國傳統繪畫書法的裝飾藝術和書款方式引入了砂壺的制作工藝。
從此,紫砂壺走出了日用器皿的桎梏,變成了文人墨客享受生活、抒發情趣乃至寄托志向的重要文化載體。”
這時候,一些逛夜市的路人漸漸也被吸引過來,駐足圍觀,默默聽著這些平時很少會特意去了解的知識。
“可以說,沒有陳鳴遠,紫砂器具就不會在美學上獲得如此巨大的躍升,也就不會有如今的文化品味、藝術價值和歷史地位!”
說到最后,老頭紅光滿面,語聲激昂。
“因此,在正統紫砂史上,陳鳴遠的地位完全可以與鼻祖供春、先手時大彬相提并論!”
攤販和圍觀者們禁不住熱烈鼓掌,要不是雙手端著傳香壺,陳功都想加入進去。
“對了,小伙子,能不能讓我打開壺蓋,看看里面?”老頭朝眾人抱拳,湊過來懇切地說。
“我這還沒入手,哪里能讓你攪和了!”陳功腹誹道,皺起眉頭不語。
老頭似乎明白了什么,訕笑著退后兩步,也不說話了。
陳功這才轉向攤販,問道:“老板,這把壺多少錢?”
“這位老爺子剛才也解說過了,這把陳鳴遠傳香壺…”攤販天花亂墜地自吹自擂起來。
“停,停!”陳功當即打斷,“老爺子說的是那把正品,而你這把是仿品,而且能夠出現在這里的仿品,我想大家也都明白底細到底如何吧?”
圍觀者哄然大笑,好多人已經不耐看下去,搖著頭走了,只有少數幾人還留下來看熱鬧。
攤販嘿嘿笑道:“兩萬,你看成不?”
“兩萬!你怎么不去搶?”陳功略微側轉身體,作拔腿將走未走狀。
這時候如果有人貼近觀察,可以發現他渾身肌肉緊繃,耳朵豎起,余光死死盯著那個老頭,而不是攤販。
在陳功心里,現場最需要防備的,就是這位似乎非常懂行的老爺子。
他已經計劃好,如果這位要插手,他會冒著攤販出爾反爾的風險,當即以現價快速買下這把壺。
或者情況更糟,兩人都不放手的話,陳功也會盡力爭奪,哪怕花完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不顧惜。
還好,或許是看不準,或許是遵守圈內行規,這位老爺子只是蹙眉沉思,并沒有出聲參與詢價。
陳功悄悄松了一大口氣,隱隱有些感激,無論如何,這是一位守規矩的長者!
“那你出個價?”攤販死死盯著陳功,想要從他表情上看出他的真實想法。
“雖然是把仿品,而且是材質做工都一般的仿品,可我第一次來宜興,總要帶把紫砂回去孝敬家中喝茶的長輩,既然在你攤上遇到了,又恰逢這位老爺子辛苦解說了一番,那我就帶這把走吧。我出三千吧!”
陳功語氣平淡,字字樸實,顯得很是誠懇。
幾個圍觀者都微微點頭,說:“小伙子講得好,買壺就要憑緣分啊!”
攤販眼角跳動,心中暗喜,故意考慮了會,搖頭說:“三千少了點,我拿來都要大幾千的,你想要就給一萬拿走!”
我信你大幾千才有鬼!
既然攤販主動報出所謂的成本了,那說明這三千其實已經在他的心理價格范圍內了,只不過可能在下限。
應該是之前老爺子的一番解說,提高了攤販的心理預期。
腦海中迅速閃過這些念頭,陳功指著原先觀賞過的那把鷓鴣提梁壺說:“加這把壺,六千!”
這次攤販幾乎沒有多想,直接說:“兩把一起一萬,你要就拿走!”
“那好吧,就依你的價,反正今天我是當定了這個洋蔥頭!”
旁邊有人環伺,陳功也沒有再還價,放下背包打開來,小心翼翼地把傳香壺塞進有厚襯的內袋,然后提起那把鷓鴣提梁壺,掏出手機刷碼付款。
“老板走好啊,歡迎再來!”攤販邊看手機邊笑著朝陳功揮手。
陳功背著背包,拎著鷓鴣提梁壺,極力克制著狂跳的心,壓抑著想要大笑的臉,不急不慢地往前走。
“小伙子,等等我!”那位老爺子追了上來,饒有深意地盯著他,“可以再給老頭子看看這把傳香壺嗎?”
如果換個場所,陳功倒不會不樂意,可就在夜市的話,他才不想惹出什么糾紛或者紅眼病來,于是搖頭歉意地說:“老爺子,這里不方便啊。”
“那我跟你到方便的地方再看!”老爺子毫不猶豫地說。
“那行。”陳功舉目觀望了下,朝一個方向走去。
老爺子跟了會,突然發現不對,問道:“你這是往哪里走?”
“廁所啊。”陳功坦然道。
“你,你…”老爺子臉都憋紅了。
陳功這才明白,自己似乎無意中惡意作弄了一把老爺子,趕緊解釋:“老爺子,我真沒有戲弄你的意思,我是真的想上廁所了。”
“…那你快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老爺子哭笑不得,看著陳功走進廁所,眉頭深深皺起。
“這把壺,怎么看都看不明白,難道說…”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他接起來,神情先是大喜,隨后變得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