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大明的規矩,首輔與司禮監掌印兩個人是不能單獨相會的。
首輔被稱之為“外相”,司禮監掌印被稱之為“內相”,都手握大權,就怕兩個人結黨營私一個鼻孔出氣。
所以在原則上兩個人禁止私會。
但到了大明中后期許多規矩都流于形式,已經不再特別約束。
尤其是在高拱與張居正兩位首輔手里,內外二相不會單獨相會這個規矩被他們破得不像樣子了。
內外二相不僅經常單獨相會,而且還互為己用,就比如高拱與孟沖,張居正與馮保,不知有多親密。
在高拱與張居正兩人擔任內閣首輔期間,通常情況,內閣發生的事兒,司禮監很快知道;而司禮監有何動靜,內閣也很快知道,因為內閣首輔與司禮監掌印都安排了互通消息的人。
但實際上是不允許的。
作為首輔,申時行當然非常清楚。
可他還是決定去拜訪馮保。
像所有人一樣,申時行對馮保這個時候的請辭也是頗為費解。
皇上不在京,朝中大小事務都需要他這個首輔決定,而馮保則是溝通他與鄭皇后之間的橋梁。
外廷靠他這個首輔,可內廷還得靠馮保。都是脊梁柱,這時候怎能辭職?
要說累,恐怕沒人比得過他這個首輔了。他都在堅持,馮保為何退下?
盡管外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申時行還是想親口與馮保談談。
前兩任首輔高拱與張居正,與司禮監掌印都走得近,到了他申時行這里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兒。
他感覺與馮保的關系一般。
而且他能夠明顯感覺到,馮保對他的處事風格一向瞧不起似的。
這也讓申時行覺得,馮保的請辭是否多多少少與他這個首輔有關?
馮保的府邸現在很冷清,尤其到了晚上,靜悄悄的更有此感。
徐爵還是跟著馮保,依然很瘦。盡管馮保對他下了死命令,讓他多吃,爭取回到從前的樣子。
但也不知怎滴,無論他怎么吃,胖是胖了一些,就是回不到從前。
就此,馮保還特意與他討論過。
最后,仿佛能得出一個讓馮保不愿意接受的結論:徐爵心境也變了,變得憂郁起來,不似從前快樂。
都說心寬體胖嘛。
徐爵現在不快樂。從前他有許多跟班的,在京城也算得是一個呼風喚雨式的人物,然而現在呢?
馮保不讓他與官場的人親近,更不允許他帶有跟班,孤零零的一個人,不郁悶才怪?如何胖得起來?
馮保對于自己心境的改變認可,準確地說是感到慶幸、歡喜,所以樂于接受改變后的自己。
然而,徐爵對自己心境的改變,似乎并不愿意接受,感覺好像接受不了現在的自己一樣。
但沒辦法,誰讓馮保老爺?
申時行來,都感覺有點不自在,因為被徐爵引領,從前院穿過后院,直至后堂客廳,就只看見徐爵一人。
得知申時行晚上要來登門造訪,馮保已在客堂候著。見申時行被徐爵引進來,忙起身笑迎。
分賓主坐定。
馮保直問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申先生夤夜造訪有何貴干?”
“也沒什么特別的事兒,就想與馮公公坐下來好好聊聊。”
“歡迎!熱烈歡迎!申先生難得有此雅興,我當然會奉陪到底。”
“那就好,不妨直言,我來是想問馮公公為何在這個節骨眼兒請辭呢?”
“外界有很多議論,想必申先生也聽到一些吧?即便沒有聽到,以申先生的判斷力,為該能料到為什么。”
“我還是想親口聽馮公公說,不知可否?”申時行將自己姿態擺得很低。
“當然沒問題。”馮保點了點頭,喃喃地道,“其實,我請辭的原因是綜合多方面的考慮:第一,感覺自己已逐漸淡泊名利,故而感受不到做官的樂趣,自然也就沒有興趣可言。”
申時行微微頷首,淡泊名利這一點外界有人議論到了。
“第二,申先生應該感覺到了,自萬歲爺登基即位后,已經不再依賴于內廷中的官員,裁汰內廷中人只不過是一個表象而已,其核心在于內廷的作用已經與外廷無法相提并論了。如此一來,有我沒我自然沒那么重要了。”
“馮公公是感覺受到了輕視嗎?”
“不是這個意思,萬歲爺與皇后娘娘對我的心未變。”馮保忙解釋道,“我只是說內廷的作用已不及之前那么凸顯,有陳公公掌管也是一樣的。萬歲爺與皇后娘娘都表示尊重我的選擇。”
“被馮公公這么一說,搞得我也有乞骸骨之心。”申時行憂慮地道。
“申先生可千萬別這么想,剛也說了外廷與內廷大不一樣。申先生倘若這時候請辭,恐怕會引發朝局的動蕩。可我就不一樣,我請辭最多被議論幾句,不關乎朝局的基本穩定。”
“怕也不是吧?”申時行來了一句,但他心里也認同馮保這話。
“事實就是這樣。”馮保無比篤定,接著又說道:“第三,我主動請辭也是為了鼓勵后面的人,給他們打打氣兒,畢竟萬歲爺更傾向于重用年輕人。我確實已經老了,本該退下嘛。”
說這句話時,見馮保神情淡定,沒有一絲沮喪,或不甘的情緒在作怪,反而能感覺到他內心的竊喜。
申時行當然為馮保感到高興,只是感覺馮保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讓他有點不大敢相信這就是馮保。
“從前只是聽人說,我現在算是終于體會到了,當一個人不為名利時,活著原來是如此的輕松愜意。”
馮保感慨地說道,頓了頓,繼而又繼續解釋:“我現在就是在享受,待陳公公回京,我便退下,到那時的我,就可以過著屬于自己的好日子,不必為了別人而屈服,甚至做著違心的事兒。”
申時行一字不漏地聽著,邊聽還邊琢磨著,馮保可是真的變了啊。
準確地說,應該是完成了退變。
這種退變,對于馮保而言,終究是值得祝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