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泰征盡管收到朝廷的旨意,鑒于剛接任真定府知府不久,可不必辭官回家守制三年,只放三個月假。
然而,這件事需要承受的壓力之大實在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畢竟當接到父親去世的訃告時,他沒有第一時間向朝廷辭官,給人的感覺就是不想回家守制。
的確,因為朱翊镠的暗中授意,他在等,等待朝廷再次授意。
朱翊镠出征在外,給他造成巨大的壓力,生怕等不來朝廷挽留他的旨意。
結果如愿以償等來了。
雖然不是皇上的圣旨,但也是皇后的懿旨。皇上出征之前,頒旨由太子監國皇后聽政,那么皇后的懿旨與皇上的圣旨便具有等同的效力了。
可即便等來這道旨意,張泰征依然感覺壓力山大很不得勁兒。
他能明顯感覺到同僚看他的眼光有別,仿佛能聽見他們在背后議論什么。
瞧,這個貪圖祿位的家伙,為了當官,父親去世居然還不辭官回家。
一個不懂得孝敬父母的人,有什么資格坐在知府的位子上?
世道變了嗎?
變得不再推崇“孝道”?這到底是人性的歪曲還是道德的淪喪?
張泰征百爪撓心,甚至有些難聽的話都已經傳到他的耳中了。
由于不甘,爭強好勝,他承認自己當初確實有貪圖祿位之心。
可當接到父親去世的訃告時,說心里話他還是傾向于回家守制。
當初就不該抱著一絲僥幸心理,希望皇上的預言不要成真。
等到預言果然成真時,他卻已經發現自己沒有回頭路了。
讓他怎么回頭?
當初是他答應接任真定府知府,朱翊镠特意派王安前來征詢他的意見,沒有逼迫他非得接任。
既然接任了,這會兒還能回頭嗎?
倘若回頭,他便成了不守信諾出爾反爾的小人,而且還違背了皇上的初心有負皇上的圣恩。
事情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向前。
只是這壓力,同僚們的冷嘲熱諷甚至謾罵抨擊,讓他喘不過氣來,感覺與這個世界已格格不入。
申時行同樣承受了莫大的壓力。
馮保當時就指出來,申時行自己也意識到了,皇上出征,朝廷的抉擇理所當然都認為出自他這個首輔之手。
居然支持不辭官回家守制?
無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將遭到人們的攻擊與謾罵。
關鍵知道內情的人很少,他們不知道其實這是皇上的意思,只以為這是鄭皇后與內閣決策選擇。
結果申時行很快被言官彈劾了。
而且明面上不敢說,私底下還有不少議論鄭皇后聽政能力不行。
這不是胡來嗎?
好在朱翊镠不在,彈劾申時行的奏疏最后依然落在申時行手里。
但勢頭之猛攻擊的言辭之犀利,也讓申時行局促難安。
甚至有人將他拿來與張居正比,說他不愧是張居正的門生。
當初張居正為了名利而被奪情,如今申時行也支持父死不回家守制。至于為什么支持,沒人關心。
正如同馮保所料,鄭妙謹倒是沒有受到多大的波及,絕大多數官員將矛頭對準申時行與內閣。
皇后畢竟是女子,且只是聽政,真正決策并執行的是內閣。
最多私底下議論她兩句,皇后是不是不適合聽政?與當初李太后秉持國政時相比,似乎不可同日而語。
鄭妙謹雖然看似不想搭理外頭的議論風評,但其實通過馮保與王安等人也時刻在關注,守制確實是大事。
這天馮保來了。
鄭妙謹便問及張泰征一事。
馮保回道:“皇后娘娘,申先生承受的壓力很大,不僅六科都察院言官,亦有其他朝臣上疏彈劾攻擊他。”
“最終拍板決定的是我,朝中沒有人針對我嗎?”鄭妙謹問道。
“據奴婢所知,好像沒有。”
“申先生怎么想?”鄭妙謹又問。
“他還能怎么想?忍著唄,決定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會有今天這般情景。”
“也不能讓他壓力太大,自皇上登基以來,申先生沒有承受太大的壓力。”
“皇后娘娘不必為申先生擔心,被人彈劾便彈劾唄,又不能拿他怎么樣。”馮保撫慰道,“他們彈劾他們的,申先生繼續當他的首輔便是,不礙事兒的。奴婢以為,反倒是張泰征這時候承受的壓力肯定更大,很需要人安慰。”
鄭妙謹點點頭,當機立斷地道:“那我一會兒讓王安去一趟吧。”
“這樣也好。”馮保同意,“張泰征這時候心態倘若崩了,承受不住壓力,不利于萬歲爺的政策推行。”
翊坤宮里兩宮太后也在議論此事。
不過相較于外臣,她們兩個非常清楚朱翊镠`侍生不侍死`的理念,也知道朱翊镠有心改革守制大禮。
故而議論的側重點不一樣。
“妹妹你說,關于守制禮儀的改革能成嗎?”陳太后擔憂地問道。
“哎,不知道,感覺這個很難。”李太后感嘆地道,“兩百多年,準確地說是上千年的老傳統,豈能說改就改?而且這會兒镠兒還不在,更加棘手了。”
“皇后還是很有魄力吧?”
“嗯。”李太后點頭,知道陳太后與鄭妙謹關系一向好,但還是本著內心,“不過我也調查過,這次多虧了王安反應及時,不然張泰征會承受不住壓力的,有皇后的懿旨支持,至少他不會妥協,從而讓镠兒的心思白費。”
“镠兒對王安為什么如此器重呢?”陳太后畢竟不及李太后了解。
“一方面是镠兒識人的眼光非一般人所能及,另一方面是王安本人有著卓越的接受與領悟能力。這一點王安要遠超出同時代同年齡段的人。”
不久前臺灣一去一回,李太后對王安已經有了足夠的了解。
所以對王安還是十分賞識的。
但正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李太后似乎更佩服兒子有著識人之明,以及善于發揮每個人的特長。
想當初兒子發掘王安時,王安還只是一個擺地攤兒賣瓜的小公公。
后來將王安送入內書堂進修,而后便是王安突飛猛進的提升。
與其說是王安厲害,不如說是兒子眼光好,能最大限度地發掘出王安身上的潛力——人都是需要激勵的,關鍵是如何激勵,這一點兒子無人能及。
正說著,近侍稟報說王安求見。
說曹操,曹操到,李太后忙讓近侍引王安進來。
“奴婢參見仁圣、慈圣太后娘娘!”
“王公公有事求見嗎?”李太后問。
“太后娘娘,因為皇后娘娘擔心張泰征知府承受的壓力過大,所以吩咐奴婢趕緊去一趟真定府。”
“去作甚?”
“安撫張泰征知府,皇后娘娘怕他承受不住壓力而退縮,這樣萬歲爺之前的努力就等于白費了。”
“哦,那你去唄。”
“奴婢馬上就去,但有一件事兒,奴婢覺得需要向兩宮太后娘娘稟明。”
“什么?”
“萬歲爺出征前刻意交代奴婢,要負責后三宮的安全。”王安小心翼翼道,“奴婢想著,萬歲爺行事一向有心,應該是需要提防什么,否則斷不會無緣無故這樣叮囑交代奴婢的。”
“那你覺得需要提防什么呢?”李太后神情一緊,忙問道。
陳太后也坐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