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謨在天壽山逛了逛,到底要將皇后的寢陵選在哪兒呢?
想著以皇上與皇后的感情,為皇后選寢陵實際上等于是為皇上將來選寢陵吧?將來兩人肯定要合葬。
所以為皇后選寢陵可不能大意。
成祖皇帝的長陵正好在天壽山與大紅門之間的中軸線上。
其左右都是歷代寢陵。
世宗皇帝的永陵靠近“大庭院”,腳下蹬著龍山;而穆宗的昭陵與永陵隔谷相對,正好對著虎山。
記得當初禮部與欽天監兩家主持為穆宗皇帝選擇“吉壤”時,曾拿出了幾處方案,穆宗皇帝一下子看中了昭陵。
穆宗皇帝,也就是當今圣上泰和皇帝朱翊镠的爹說:“百年之后與先帝父皇比鄰而寢,朕心大慰。”
其實當初朝中大臣覺得禮部與欽天監選的幾塊兒地中,昭陵并不算好,雖然也在龍脈之上,卻回勢稍差,缺乏逶迤奔騰的氣勢。穆宗皇帝自己喜歡,其他人又哪敢說不好?
這樣看來,其實選在哪兒并不是最重要,關鍵是要皇上覺得好才行。只要皇上覺得好一切都好。
那皇上會喜歡天壽山哪兒呢?
徐學謨一邊觀察天壽山的地形地貌一邊琢磨,踏上林間的石板道,朝著德勝口村的方向慢慢走去。
這德勝口村與康家莊村一樣,原也是山中一個不小的村莊,因修建皇陵而盡數遷出,只留下一地名。
從一片林子中走出來,登上一處突兀的巖石,徐學謨看到了埋葬著世宗皇帝的永陵,頓時不由得想起這位篤信道教齋醮的皇帝,由于一意修玄,導致大權旁落,首輔嚴嵩專權達二十余年,次輔徐階也就忍耐了二十余年,一直耐心等待扳倒首輔嚴嵩的機會…
回思曾經的過往,徐學謨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個身,位于德勝口村上頭的埋葬著武宗皇帝康陵,在漸漸暗淡的夕陽中,散溢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孤凄。
想著這位沉迷女色、不理朝政的風流皇帝,成天躲在豹房里尋歡作樂,要不秦樓楚館,要不放鷹逐犬,朝中大事竟讓大太監劉瑾一手處理。
劉瑾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竟代秉持國政十幾年,社稷綱常被弄得烏煙瘴氣,封疆大吏的奏疏,劉瑾的門人可以隨意批答,厚顏無恥的貪吝小人,劉瑾可以隨意地封官鬻爵。
最有名的例子,莫過于大理司事張,每見到劉瑾就遠遠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連呼“爺爺”。而每次劉瑾總開懷一笑,然后對身邊的隨從說:“你們看,這才是我的兒子。”后來,劉瑾就提拔張為吏部尚書。
嚴嵩與劉瑾,一個是首輔,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可以說都是前朝的巨奸大猾式的人物,就因為碰上了兩個糊涂皇帝,他們才敢為非作歹。
正所謂太平出良吏順世出名臣,可自明太祖開創大明王朝,至今也有兩百多年了,為什么出了那么多的貪吏奸臣呢?主要原因在皇帝嗎?
如今泰和皇帝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好皇帝,貪吏奸臣確實少了。
一想到泰和皇帝朱翊镠,徐學謨內心中又不禁升起幾分竊喜。
說心里話,雖然皇后突然駕崩,可他的心情還不是很壞。
徐學謨正在有一茬兒沒一茬兒地想著,忽然一陣吵鬧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只見守陵駐軍的一名小校正在驅趕一名中年男子。
徐學謨忙走過去。
那中年男子約莫四十來歲年紀,衣著十分樸素,麻衣麻鞋,一身村夫野老的打扮,目光卻看似深邃有神。
“什么人?為何在此放肆?”徐學謨過去問道。
那名小校忙回答:“徐大人,這人私闖陵區,例該懲罰。”
皇陵有一個營的軍士守護,閑雜人等若私闖陵區,確實該按條例處罰,輕則拘役,重則關押。
徐學謨又掃了那中年男子一眼,見那人不卑不亢的樣子,身上全然沒有俚俗人家的卑瑣之氣。
關鍵是那人身上的一身衣服。
徐學謨不禁問道:“看你穿著一身孝服,莫非是為皇后娘娘志哀?”
“是。”那人確定地回道。
這下徐學謨更是好奇了,因為皇后昨日才駕崩,消息尚未詔告天下,此人看起來像山中人,又如何得知?
“請問你是附近的人?”
“是,也不是。”
“貴姓?”
“免貴,賤姓李。”中年男子說話鏗鏘有力,態度也不卑不亢。
雖然簡短的幾句話,可徐學謨感覺眼前這人是個讀書人。
只不知有何來歷。為什么知道皇后駕崩的消息?又為什么出現在這里?還要冒著風險私闖皇陵?
“請問李先生,為何要闖進這里?”
“我想看看大人為皇后娘娘選的吉壤是否能讓皇后娘娘葬得其所。”
“莫非李先生會看風水?”徐學謨把這位自稱李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村夫野老,略懂一點堪輿之學。”李先生微微一笑,如是般回道。
“那李先生不妨看看,哪兒合適?”徐學謨抬手一指,指向穆宗皇帝的昭陵附近,“我想定那兒如何?”
李先生看了一眼,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想說卻又不好開口似的。
“李先生但說無妨,現在只是勘測幾處地方,并未就此確定下來。”
李先生點點頭,喃喃地道:“那塊地若下葬大夫朝臣,肯定算得上是一塊吉壤了,可作為皇后乃至天子的陵寢,李某還是覺得有所欠缺。”
“哦?欠缺在哪兒?”徐學謨旁邊跟隨而來的一位風水大師忙問。
李先生這才悠悠回道:“皇后或天子陵寢,必須拱、朝、侍、衛四全。就像皇上與皇后坐在金鑾殿里接見大臣,兩邊必須有侍從,后面必須有高大威嚴的屏風,前面有玲瓏的桌案,遠處有列班的朝臣。若用這四全的法則來看徐大人相中的這塊吉壤,朝臣與侍衛是不是都有點散亂?其勢已經不昌隆了。”
說到這里,以徐學謨為首的一幫官員已是聽得目瞪口呆,更加確定眼前人是一位讀書人,應該不簡單。
徐學謨觀察了半天,還真是覺得那塊兒可供選擇,卻沒想到這位李先生上來就挑出了毛病。
換句話說,如果選定這方土地,那就是他的失職了。
故而徐學謨連忙看了他身邊那位風水大師一眼,卻見風水大師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兒,應該是被這位李先生說到心坎兒里去了。
出于自我保護的小心思,徐學謨又故意說道:“你這不過是一家之言,我與這位風水大師都覺得這塊兒地方很不錯嘛。”
“大人,我已說過,我只是一介村夫野老,不和諸位官員以及風水大師爭短長,我只想說自己的觀點。”李先生認真地強調道。
“那接著再說說看。”徐學謨想著反正今天也回不去了,多聽幾個人的意見也好,采納與否姑且不說。
李先生環顧了一下天壽山,這時暮靄飄忽,影影綽綽的松林上頭,到處都是盤旋而歸的宿鳥。
李先生悠悠言道:“這天壽山水木清華,龍脈悠遠,形勢無可挑剔。放眼我整個華夏之地,也稱得上是一片難得的吉壤,但是,望勢尋龍容易,須知點穴很難啊!”
“李先生此話怎講?”
“想當年永樂皇帝爺的長陵點的就是正穴,而一處吉壤,嚴格說來只有一個正穴,天壽山的長陵就是正穴。自永樂皇帝爺冥駕長陵,不知不覺一晃一百多年過去了,接著天壽山中又添了獻陵景陵等八座皇陵。依我看,千尺為勢,百尺為形,勢來形止,是謂全氣,天壽山的全民氣之穴,只有長陵,其它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
李先生這話一說完,以徐學謨為首的官員全都傻眼了。
這天壽山有九座皇帝的陵寢,還有與皇帝合葬的皇后嬪妃們,但凡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誰敢對皇陵的優劣妄加評論?
即便內心覺得李先生說的就是這么回事兒,這時候也不敢吭聲附和,一時間場面冷卻下來。
徐學謨官兒最大,又是奉旨前來天壽山勘陵,卻被人說得垂頭喪氣,好像這里再也找不到什么吉壤了,人家都明白說了一穴不如一穴嘛。
可又不死心地問道:“以你之見,皇后娘娘的寢陵不用選在天壽山嗎?”
“我可沒說。”
“那你剛說一穴不如一穴?”
“既然徐大人非要這么說,那我李某人只好干脆斗膽說一句,天壽山已經安葬了九位皇帝,地氣已盡,為保大明之國祚昌盛,必須尋找新的吉壤,還是不要考慮這天壽山了。”
果然!
徐學謨不急不躁地跳轉道:“李先生如何認得老夫?”
一來感興趣,二來剛才的議論著實讓人吃不消。
李先生剛才那番話,徐學謨不知道要不要回京如實稟告皇上。
派他來天壽山勘陵,那可是皇上的旨意,然而這位李先生卻說,這里已經沒有好的吉壤了,而且大膽提議另擇它處,竟還扯到了大明的國祚…
旁邊還有這么多的聽眾,不得不說這位李先生的膽兒可真夠大。
“徐大人,禮部尚書,認識您,不難吧?”李先生慢悠悠地道,繼而又笑著補充一句,“即便不認識您老,也該認識您有一個誓要嫁給皇上的女兒。”
提到這一茬兒,徐學謨不知該笑還是該一本正經,居然有人當這么多觀眾的面說認識他,是因為他有一個誓要嫁給皇帝的女兒…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徐大人,我已經說過了,只是一介村夫野老。如果徐大人真認為我說的話有幾分在理,便回去將我的話一五一十告訴皇上,否則就當我沒說好了。”
“既然你建議另覓它處,那你心中是否有合適的地方推薦一二?”
“這個我可不敢胡亂建議。”李先生搖頭道,“我只知道這天壽山地氣已盡,實在不適合安葬皇后娘娘以及百年之后的泰和皇帝了。”
說完,這位李先生轉身就走。
徐學謨望著他漸漸模糊的背影,忽然扭頭命令剛才一名小校道:
“去,把他攔下來,明天我再仔細問問他,現在我要馬上回京一趟。”
四更送到,今日萬更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