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朕登基即位以來,還沒有嘗過百姓做的飯是什么滋味呢。”
朱翊镠跳過房地產的事,環顧眾人慢悠悠地說道。
只是此話一出,帶來一片死寂。
以黃霄云、李馳、王奔為首的村民氣兒都不敢吐一個。
生怕朱翊镠一激動心血來潮,要在黃村吃飯,一來他們沒有接到通知,所以沒有準備;
二來即便有準備,吃什么啊?難道要陛下吃番薯、馬鈴薯,還有從別村換來的糟糠米嗎?
平常他們就吃這些,一天基本上兩頓,而且多數是稀粥。
眼下養殖的除了鴨子長得快個頭大可以宰之外,其它都還小呢。
鴨子三個月便可殺,但其它像雞鵝牛羊豬長得沒這么快,倒也可以殺,只是時間上也來不及。
昨兒個接到通知時,黃霄云他們還特意問過,陛下屆時會不會留下來吃飯啊?明確回復說不會。
要知道,朱翊镠這次可是帶著大部隊,既有像馮保、黃鋒那些內侍,又有像申時行、王家屏那些官員,隨行的宮廷侍衛就更不用說了。
加起來得一千二百人左右,為這么多人準備一頓飯可不容易。
所以昨兒個接到通知說不吃飯,黃霄云他們才松了一口氣。
真不是不想留陛下一行人吃飯,而是以眼下的條件實在不允許。
“朕沒嘗過,你們也沒嘗過吧?”
朱翊镠繼而又慢悠悠地問馮保、申時行他們。
“沒,沒…”一個個搖頭。
他們心里也怕,在這里吃飯,不是折騰人家嗎?
“既然大家像朕一樣都沒有嘗過,那今天午飯就在這兒吃吧。”
怕什么,來什么。
黃霄云一時心里大亂,杵在原地怔愣了會兒,也沒答應說好好好。
馮保一臉急色,忙道:“萬歲爺,昨兒個不是這么交代的。”
“那昨兒個是怎么交代的啊?”朱翊镠仿佛忘記這一茬兒似的。
“萬歲爺說隨行的官員、侍衛多,怕叨擾村民,所以不在這里用膳。”
“莫非朕突然改變主意,想嘗嘗百姓做的飯菜,就當叨擾他們一次吧,他們會不樂意要拒絕朕不成?”
“…”馮保不知如何回答了,只得將目光投向村長黃霄云。
而黃霄云還在思緒飛馳當中沒有緩過神來,并未察覺到馮保的目光。
“黃村長,萬歲爺問你話呢。”馮保不得不厲聲提醒了一句。
“好好,沒問題,吃飯,吃飯…”黃霄云這才心思不寧地抬起頭,如是般回道,“陛下要在黃村用膳,那真是黃村的榮耀,給黃村村民臉上貼金啊,草民現在就吩咐村民們去準備。”
說著,就要趕急趕忙地離開。
“且慢!”朱翊镠一抬手,問:“現在什么時辰?”
“回陛下,大概巳時過半。”
“平常你們也是這個點兒準備飯菜?”
“那倒沒有。”黃霄云笑著回道,“可今天不是不一樣嗎?”
“有甚不一樣?”朱翊镠不疾不徐。
“陛下帶著眾多官員來黃村吃飯,當然不一樣啊!”
“朕剛才是怎么說的?”
“剛才,剛才陛下問什么時辰來著。”
“不是這句,再往前捋。”
“陛下說突然想嘗嘗百姓做的飯菜。”
“對,就是這句。”朱翊镠笑,慢悠悠地道,“倘若你們需要精心準備,那不是違背了朕的初衷嗎?”
“可陛下是大貴人,大客人。”黃霄云為難地道,“別說陛下,就是平常客人來也得準備,以盡地主之誼啊。”
“朕知道,可這樣不是失去了原汁原味的農村生活嗎?”
“這…”黃霄云不知如何接。
“聽著,平常你們什么時候做飯,做什么吃的,今天就該怎么做怎么吃。”朱翊镠一本正經地道,“倘若殺羊宰鴨刻意準備,那就是欺君了,明白嗎?”
“明,明白…”黃霄云失神般點頭。
“朕今天聯同侍衛總共來了一千一百八十九人,待會兒給每戶安排兩個,午飯就在這兒吃,但朕可得重申一遍,倘若與你們平時吃的不一樣,朕只當你們犯了欺君之罪,絕不輕饒!”
“陛,陛下,遵,遵旨…”黃霄云舌頭都開始打結了。他不是怕,而是擔心招待不周,拿村民平時吃的,怎能招待陛下這些人嘛?
朱翊镠望著黃霄云:“瞧你一副為難的神情,朕不過是想帶著諸位吃一頓便飯,體驗一下真正農村的生活,有這么難而你們卻不能滿足嗎?”
“陛下,能滿足,一定能滿足…”黃霄云連連點頭。
“朕再說一遍,無需刻意準備。”
“明白。”
“朕可不希望因為朕的到來,擾亂你們的生活,盡管事實上已經擾亂了。”直到這時,朱翊镠才緩緩言道,“就像你們養殖的各個區域清理得干干凈凈,村子里的道路也修得平平整整,朕相信平日里不是這個樣子。朕不過是想看看原汁原味的農村面貌,你們都要欺騙朕,不滿足朕的心愿啊!”
說完,朱翊镠深深嘆了口氣。
“草民知罪!”嚇得黃霄云忙跪倒,解釋道,“草民絕非有心欺騙陛下,只不過是為了熱烈歡迎陛下,想將最好的一面展現在陛下眼前。”
朱翊镠搖了搖頭,感慨地道:“朕知道你們無心欺騙朕,也知道這還是上頭的囑咐,讓你們這么做,可朕想看到真實的一面,明白嗎?”
“…”黃霞云沒吱聲,因為感覺,好像,也不是很明白。
“去吧,將朕的心意告訴村民,不要曲解,更不要欺騙朕。”
黃霄云帶著一幫人出去了。
他感覺陛下的視察工作其實才剛開始,而適才仿佛不過是在做一個夢,夢被陛下喚醒了…
“村長,咱真的要拿出平時吃的糟糠粥來招待陛下嗎?”
李馳迫不及待地問道。
黃霄云稍一沉吟:“全村還有多少白米?通通拿出來。”
“可村長,一來所存白米是預備給村民過年的,二來這樣不是欺君嗎?平日里我們不吃白米。”
話音剛一落。
只聽背后一人接道:“為什么不吃白米?是白米不香嗎?”
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馮保。奉朱翊镠之命,特意前來查看,就怕黃霄云他們“刻意安排”。
“馮大公公怎么跟來了?”
“我知道你們此刻心里或許在罵,問你們是百米不香嗎無異于晉惠帝問何不食肉糜那樣荒唐。”
“不敢不敢,吾輩豈敢罵馮公公?”黃霄云汗顏地道。
“知道黃村的日子依然過得很苦,萬歲爺何等聰明!他看不出來嗎?建議你們還是不要琢磨拿白米,就按萬歲爺所說,做一頓通常自己吃的便飯吧。想必萬歲爺主要目的也不是他自己體驗,而是讓咱這些下人體驗。”
“馮公公,這樣好嗎?”
“你們難道還想再欺騙萬歲爺?”
“不過是盡地主之誼。”
“怎么還沒理解萬歲爺的本意呢?”馮保都有點惱怒了,咬牙責斥道,“若你們想讓萬歲爺龍顏大怒,盡管拿出你們平日不舍吃的百米。”
說罷,拂袖而去。
黃霄云杵在原地愣了會兒,而后想明白了似的,吩咐道:
“讓村民開始做飯,平時吃什么就做什么,多煮兩個人的飯量便是。”
末了,又補充道:“這是圣旨,有敢違抗者,驅逐出村。”
一幫人去了,召集村民傳達指示。
各家各戶開始做飯。
黃村上空頓時煙霧繚繞。
午時三刻,午飯時間到了。
朱翊镠與馮保安排在黃霄云家,其他人也都安排妥當。
分散時朱翊镠又特意交代道:“百姓吃什么你們便吃什么,吃完后朕要聽你們的感受,倘若有誰不吃說不出來,別怪朕對你們不客氣。”
隨行一眾人唯唯諾諾點頭。
黃村的村民多半是光棍兒漢,因為早年太窮,都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幾個女子愿意跟著他們過。
包括黃霄云在內。所以他家里只有他一個人,為朱翊镠與馮保準備的飯菜大部分是他自己親手做的。
飯菜也簡單,他不敢欺騙朱翊镠。
糟糠番薯粥是主食,有一小碗豆腐乳,還是何必老王家剛送來的。
還有一盤子腌制的蘿卜干兒,是他自己腌的,但水平很不咋滴,發黑。
水平高腌制出來的蘿卜干,顏色黃亮,嚼起來脆脆的,酸中帶點甜。
男人不擅長這種活兒。
除了兩道咸菜,還有一盤醋溜土豆絲,一碗水煮大白菜,外加一盤也是鄰居送來的油炸花生米。
平常主打是咸菜,偶爾會炒個土豆絲、大白菜調劑一下。
今天全部搬上來了而已。
飯菜擺好。
飯桌是借來的,平常黃霄云自己就蹲著吃。給朱翊镠與馮保準備的凳子也是借來的,這時候肯定有其他人家沒有桌子沒有凳子,只能蹲著或站著吃。
“陛下,馮公公,請坐!”黃霄云恭敬地邀請。
朱翊镠與馮保坐下。
“你也坐吧。”朱翊镠一抬手。
“草民不敢與陛下同坐。”黃霄云連連擺手。
“萬歲爺讓你坐就坐。”馮保道。
“多謝!”黃霄云這才坐下。
“你家里就你一個人嗎?”朱翊镠隨口問了一句。
“回陛下,草民從前是強盜,也娶過老婆的,只是從良后養不活,跟著別人跑了,有個兒子也被老婆帶走了,如今都不知身在何方。”
原來這么苦!
朱翊镠率先拿起筷子:“來來來,吃飯,吃飯,不說這些。”
“飯菜不好,陛下就湊合一頓吧。”黃霄云表現出一臉的歉意。
“不是挺豐盛的嗎?吃粥有這些佐菜最香了!”說著朱翊镠便低頭喝了一大口粥,然后夾起一根蘿卜干塞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嗯,不錯,不錯。伴伴,吃呀!”
馮保跟著也喝了一口粥…感覺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兒。
若非朱翊镠在,他直想吐出來,實在咽不下去,趕緊夾了一根蘿卜干,想就著吃,咽下去。
可誰知,蘿卜干的味道…更怪,感覺又霉又潮,還有兩分苦澀,真形容不出來是什么滋味兒。
咽又咽不下去,吐又不敢吐出來。這可苦了馮保。
想他入宮三四十年,何曾吃過這種玩意兒?他也不知朱翊镠為何一口咽下去了,還說味道不錯…
黃霄云看出來了馮保的不適,忙陪笑道:“馮公公,吃花生米和豆腐乳。”
因為這兩道菜是鄰居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