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京城十八大衙門都忙得要死,即便不忙也要裝得很忙的樣子。
因為京察評估已經開始了。
所以最忙的自然是吏部與都察院。
這次京察本就非比尋常,皇帝的目的早就已經詔告天下,旨在裁汰不合格的官員,精簡政府機構。
加上明年是泰和元年,大明所有官員的待遇都將翻倍,而且享受六天一休的休沐制,何其誘人!
但前提是挨過“京察”這道坎兒。
內廷剛以雷霆之勢整頓完畢了,裁汰下去將近五千人。
也就是將近四分之一。
如果外廷官員也照這比例裁汰,那就太恐怖了。
內廷官員與外廷官員不一樣,他們被裁汰,一來有興農集團接收,甚至許多人還很樂意被裁汰;
二來即便沒有興農集團接收,日子也不會很難過,畢竟不像外廷官員一個府上的人等著要吃飯。
所以誰也不想被裁汰。
可想走后門攀關系那想都不能想。
早在開啟京察之初,吏部尚書楊巍就為此事犯難頭疼,因為幾乎每天都有官員以各種理由登門造訪。
后來請示朱翊镠,朱翊镠以強硬的姿態處理此事——
任何官員,因擔心京察,拜訪吏部尚書府邸,一經查實,直接罷黜,什么理由都不用講。
朱翊镠的雷霆手段都見識過,張鯨說撤就撤,六科廊言官像劉大元、張彪說整就整…誰也沒脾氣。
再沒有官員敢私下里找楊巍說情。
好在楊巍這人公正耿直,都相信他的為人,絕不會公報私仇。
而對像徐學謨這樣的二品大臣,差不多已經升到頭兒了,再升就得像張學顏那樣晉升為內閣大學士。
徐學謨壓根兒就沒有指望。
不過他不怕京察,一來有政績為他保駕護航,二來與張居正的關系。
像首輔申時行一樣,原本都屬于張居正一線上的人,張居正倒下時,他們都挺過來了,現在怕什么?
如今加上女兒這事兒一鬧,陰差陽錯地居然感覺自己地位更為牢固了。
不管人家背后怎么議論,反正現實中都非常恭維他,比之前熱情得多。
于他而言,這是一個意外的收獲。
張居正被攻擊時,他擔心自己會受牽連,的確想過借助女兒與申時行兒子聯姻,以鞏固自己的地位。
可無奈女兒不同意。
幸好朱翊镠取而代之,讓他這個念頭胎死腹中。
沒想到朱翊镠又說合,當然是一件好事啊!
若能成功與首輔聯姻,那他的地位穩若磐石。
可誰能想到,本來就崇拜朱翊镠的女兒,見了朱翊镠本人像瘋了一樣,向天下人發誓“此生非陛下不嫁”,如今已是滿城皆知。
當時他也只是激了女兒一句,可沒抱任何幻想。
然而事態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有時候他也不禁沾沾自喜。
因為朱翊镠居然沒有立即拒絕。
先不管女兒到底用的什么方法,反正外界都知道,皇上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等于是還有希望。
他能不暗自高興嗎?
甚至有時候他還幻想著,沒準兒真的一不小心能當國丈呢。
這兩天,女兒每天都進宮,不是去找皇后就是去找鄭淑嬪。
他這個做爹的一來管不了,二來慢慢覺得女兒這條路也不一定一片灰暗。
既然如此,那就隨女兒去吧。
反正女兒高興不是?
他也暗自高興,再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地位不保,京察更不在話下了。
相對于嚴肅的北京,南京這邊的京察,就顯得有意思多了。
當然有一點是相通的,都想保住“鐵飯碗”,不在這次京察中被裁汰。
但因為南京官員的特殊性,加上馮保又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存在。
所以南京這邊千奇百怪,感覺各種各樣的官員都有。
有削尖腦袋走后門的,有千方百計賄賂馮保的,有夸大其詞寫自陳的,有弄虛作假謊報政績的,甚至有派人專門跑到北京找關系的…
而且南京這邊的大部分官員都感覺不妙,因為皇帝的意圖很明顯,裁汰不合格官員,精簡冗余機構。
南京這邊恰恰大部分不都是這樣的官員、這樣的機構嗎?
有一些先見之明的官員,隱隱之中其實都已經想到了:如果真的嚴格執行這次京察的考核標準,那作為留都的南京就會名存實亡。
除非南京北京的考核標準不一樣。
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馮保已經明確說了,必須將南京這邊所有官員的自陳,以及南京吏部與都察院的初評帶回北京,交給北京那邊的吏部與都察院最終評估裁定。
這就毋庸置疑了,標準指定統一。
反正馮保在南京這陣子也從未掩飾這一點,不然如何聚斂兩百多萬?
徐爵每天跟著他大吃大喝,眼看長胖三十斤肉的目標就要達成。
剛來南京時較之從前不過長了一點肉,看起來依然像個瘦猴子。
如今雖然仍不及從前那樣,胖得像唐老鴨似的走路一晃一晃,可現在也已經是微胖發福像模像樣。
吃飽喝足,該收的禮都收了,京察的工作該做的也都已經做了。
是時候考慮回京了。
這天晚上徐爵得意地翻著賬本,咂摸著嘴道:“老爺這次功勞不小,回京后萬歲爺一定高興,會重重有賞。”
如今,徐爵已經知道了這是奉旨行事,除了感慨朱翊镠的奇葩,就只剩下嘆息,費這么大勁,到頭來一點好處都撈不到,要全部上交…
馮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你想要萬歲爺賞什么?”
徐爵一想,發現好像還真沒有。原來老爺想晉封一個爵位,可如今逐步廢除;原來老爺喜歡錢喜歡四處買田產地產房產,可如今都不感興趣…
老爺早就變了,只是他這個大管家的思維還停留在過去而已。
一念及此,徐爵笑了笑回道:“老爺好像,確實也沒什么想要的哈。”
“當然有。”馮保慢悠悠地回道。
“老爺眼下想要什么?”徐爵忙又問。
“有自己的一處私宅,遠離塵囂,可以在那里安享晚年。”
“老爺,你這是萌生退意了嗎?”徐爵不禁有幾分訝然,“老爺正當盛年,陛下登基即位不到一年呢。”
“遲早要退的,但也不是現在。”馮保喃喃地道,“萬歲爺雖然才華蓋世,可畢竟還年輕,加上有時又有婦人之仁,我想還得在他身邊輔助幾年,待朝局徹底穩定下來,再告老休退不遲。”
“哦。”徐爵松了口氣,“還以為老爺這次回京便萌生退意呢。”
“萬歲爺成為大明之主,有我的一部分功勞,我當然會陪他走一程,但只求能有一個安詳的晚年。”
“老爺,這個要求并不高。”
“你錯了。”馮保搖了搖頭,感慨地說道,“這個要求看似不高,可并不容易得到。想想本朝的大官大僚,無論外廷還是內廷,有幾個落得好下場?”
“可陛下不是這樣的君王啊。”
“是,我相信陛下不像其他君王,但像我們這些人,終究只是一顆棋子,需要你的時候你上,不需要你的時候就得做出犧牲了——這是我們的命。”
“老爺不要這么悲觀嘛。”
“不是悲觀,而是已經看透了。即便萬歲爺待我們好,讓我們退下,有一個地方可以安享晚年,可你想過沒?我這雙手沾了多少人的血,曾經又讓多少人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將來休退,難免會有人報復啊!”
徐爵聽了點點頭,這樣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兩次來南京,他也早已經看透了人性的丑陋。
馮保接著道:“所以說別奢望萬歲爺賞賜我們什么,即便賞賜也不能要,因為這是我們的分內事。你現在也該明白這個道理:除了萬歲爺,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我們余生的周全。”
“老爺言之有理!”徐爵由衷地道。
“就像這次來南京,是萬歲爺的暗中授意,可咱幫不上南京這邊官員,到時候該裁汰還得裁汰,送錢也白搭,你說他們那些人是不是得恨死我?”
“萬歲爺真要裁撤留都南京嗎?”徐爵聲若蚊蠅地問道。
“廢話!”
“老爺,那我們還是盡早回京吧。”徐爵頓時感覺如芒刺背。
雖然老爺現在有權,不比上次他來南京,可人性難測…萬一走漏風聲,那后果不敢想象。
“明日與王承勛、田義交代一番,后天便可回京。”馮保作出決定。
“好,我現在就收拾行禮。”徐爵聽了老爺這一番話,感覺現在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謹慎,不然保不齊什么時候被人背后捅一刀子呢。
“知道今天我為什么會有如此多的感慨?你知道張大壽已經死了嗎?”
“啊?張公公死了?”
“在家里自殺了,其實他人還行。”馮保感慨地道,“萬歲爺剛又整頓內廷,裁撤了將近四分之一的公公、宮女,連乾清宮掌作周佐都撤了。”
“啊?周公公一直不都是萬歲爺的人嗎?”徐爵訝然。
“是啊,萬歲爺登基,別人不知,我清楚,周佐有功,可那又怎樣?整頓內廷,就得有人犧牲,這是政治,所以能不擔心晚年的生活嗎?”
“…”徐爵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