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謨剛離開沒多會兒,便見王安又來稟報說首輔申先生來了。
不用說,肯定為申用嘉一事。
來了掰扯掰扯也好,反正這事兒遲早要與申時行溝通。
“有請。”朱翊镠給王安指示。
“萬歲爺,申先生的眼睛,好像,也腫了。”王安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
“知道了。”朱翊镠一擺手。
王安忙轉身出去。
一會兒申時行便進來了。
一眼便能看出他的精神狀態不好。
申時行的辦公地點在文淵閣,坐落在午門之內,在辦公時間之內,他與皇帝的距離不到一千米。
如果放其他皇帝身上,這一千米是世界上距離最長的一千米。
因為這種距離不在于東暖閣與文淵閣之間有著重重疊疊的門墻和上上下下的臺階,而在于除了早朝和講讀外,皇帝一般極少單獨接見大臣。
大臣與皇帝之間的交往基本上停留在紙頭書面。皇帝偶爾也會派宦官口傳圣諭,直接宣召大臣面商少之又少,但有幸朱翊镠是一個例外。
十八大衙門各堂官只要有事,皇帝時間上又能安排過來,便可直接來東暖閣覲見,這樣省去不少麻煩。
“臣申時行叩見陛下。”
他覺得無數次的磕頭禮拜儀式,有利于加強皇帝不可侵犯的意義。
“免禮,申先生請坐。”朱翊镠抬手賜座,“不知申先生有何要事?”
“陛下,小兒申用嘉昨晚離家出走。”
“朕知道了,他一早便來過。”
“臣斗膽問陛下一句,為何支持他畫那些見不得人的畫作?”
“申先生是否想得太多?”
“小兒說臣心態不正目光短淺。”
“哦。”朱翊镠點了點頭,然后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如果申先生只是因為這事兒與令郎鬧不愉快,那的確是有點心態不正目光短淺哈。”
“…”申時行臉色一紅無言以對,看吧,把小兒帶進溝里去了。
“申先生不會怪朕縱容令郎吧?”
“臣不敢。”
“令郎喜歡作什么讓便他去做,每個時代都需要開拓性的先驅,若每個人都只是本本分分做事,那這個世界的每次創新與進步都從何而來嘛?”
“可小兒做的事…”
“申先生相信朕的眼光嗎?”
“臣當然相信。”
“朕覺得令郎所做的事,就是超越時代的,具有開拓性。想必他已經與申先生也說了,那是一門高超的藝術。一百多年前西方國家就有大師在研究,只可惜本朝都只關心吃飯問題。”
朱翊镠慢悠悠地,接著說道:“當然吃飯問題是最重要,可總有一些人不愁這個,就像令郎,像鄭恭王世子,自然需要精神層面的創新與更高的追求,他們所從事的都稱之為藝術。”
“古往今來,人類從來沒有停止過編織夢想。夢想是人類前進的階梯,而現實中總會有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阻礙許多人前進的腳步。如果朕將令郎看作是有夢想的年輕人,那申先生不恰好成了阻礙他進步的人嗎?”
“申先生,朕是覺得,我們可不可以換一種心態:在現實這個厚重的土地上踏實行走,而允許某些人把最初的夢想緊緊握在手上,鼓勵他們隨時播撒隨時采擷百花爭艷百花齊放呢?”
申時行靜心聆聽,他知道今天來見陛下,肯定不是為了能改變什么,陛下決定的事什么時候被他改過?
況且,在眼光或眼界上,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遠不及陛下。
他今天來,一是想聽陛下到底怎么說怎么看,二是為了昨天沖動的他而反省懺悔,搞得他不愉快夫人不愉快兒子不愉快并非他的本意。
“申先生也不要總覺得令郎畫的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嘛,朕見過了,申先生見過了,又能怎樣?還不是好好的?我們身上也沒掉一塊肉是不是?”
“相反,如果申先生靜下心來,有沒有覺得令郎的畫作水平很高,其實很具欣賞性呢?畫作如同文學作品一樣,都是來自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
“所以,希望申先生不要為令郎的事而揪心。如果申先生還相信朕的話,那就讓朕來處理這件事兒,申先生意下如何?朕可保證令郎會成家立業,也不會讓申先生覺得面上無光。”
“臣謝主隆恩,感激不盡!”申時行誠摯地又拜倒在地磕頭。
“申先生請起。”
“可臣尚不知小兒去了哪里。”申時行依然跪著沒起來。
“申先生放心,朕已經安排他在張大壽的府邸暫且住下。”
“陛下有心!”申時行這才爬起來。
“好了,這件事就此翻篇吧。”朱翊镠道,“年關將近,申先生肯定與朕一樣手頭上的事也是多不勝數。”
“臣先行告退。”申時行轉身離開。盡管并未全然如他所愿,但得到陛下兩個承諾:第一兒子會成家立業,第二兒子不會給他丟臉,也算心滿意足了。
而且還知道兒子已在張大壽的府邸住下,不至于流浪街頭挨凍挨餓。
這一躺終究沒有白來。
至于陛下剛才那一番高見…他覺得自己還需要時間慢慢咀嚼。
除了有點擔心兒子的生活問題,其他方面暫且可以靜觀其變。
所以一回到內閣,他便立即吩咐內閣中書速去他家,告訴申府大管家馬上趕去張大壽的府邸一趟。
可等到下午,大管家急匆匆跑來內閣,搖頭嘆氣,一臉的無奈。
“怎么了?”申時行忙問。
“小少爺不要錢。”大管家回道。
“那他準備喝西北風嗎?”申時行沒好氣地臉色一沉。
“小少爺說他有手有腳餓不死。”
“哼!”申時行鼻子里輕“哼”一聲。
“不過老爺,有一件事,老奴覺得有必要與老爺交代一下。”
“什么?”
“張大壽的府邸已經改名為`嘉年華畫居`了,而且還是陛下的御筆題名,莫非小少爺要在那里作畫為生嗎?”
“嘉年華畫居?”
“對。”
“先不管了。”申時行帶著兩分無奈。
“老爺,還有一件事。”
“說。”
“嘉年華畫居其實也不是陛下賜給小少爺的暫居之地,實際上是小少爺花十五萬兩銀子從陛下手里買來的,恐怕小少爺往后會一直住在那里。”
“買的?”申時行一愣,“他有錢嗎?”
“沒有,小少爺說是先欠著,待畫畫掙錢了再慢慢還。”
“欠陛下錢不要利息嗎?”這一點申時行當然清楚不過,世子朱載堉、閣臣王家屏借的錢都要還利息。
“老爺,小少爺也說了,他與陛下已經達成協議,將來掙的錢,陛下得六小少爺得四,兩人都高興。”
“他靠畫那些東西能掙錢嗎?”申時行忍不住又嗤之以鼻起來。
“小少爺說能。”大管家篤定地點了點頭,可瞧著老爺一幅疑慮的神情,他又只好補充一句,“畢竟小少爺是與陛下合作,想掙錢應該不難的。”
“府上還有多少積蓄?”
“老爺什么意思?”
“陛下讓我為大兒買一棟房,剛好也是花十五萬兩銀,我這個當爹的,總不能偏心不管小兒,既然他那么喜歡那個什么`嘉年華畫居`,就花錢給他買下來吧。”申時行當即作出決定。
“老爺真是英明!”大管家眉開眼笑地道,“老奴正有此意呢,要不現在老奴就去告訴小少爺吧?”
“不必了,以他那倔強脾氣,現在告訴他,他指定不領情。”
“哦,這倒也是。”大管家咧嘴笑,進而喃喃地道,“小少爺什么都好,待人平和,就是脾氣倔強了點兒。”
“昨天我是不是太沖動了一點?”申時行忽然抬頭問道。
“老奴從前的確沒有見過老爺那樣發火。”大管家弱弱地回答,不過他也不敢問到底是因為什么。
“哎!”申時行搖頭嘆氣。
“老爺,老奴有句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與我芥蒂什么?說。”
“其實老奴覺得小少爺并非外頭傳言的那樣,什么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甚至因為沒有成家說些難聽的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外人通常只看到煙。小少爺是個聰明人,老爺不必為他的將來操心,小少爺愿意折騰,老爺不妨隨他去吧,一家人何必鬧得不開心呢?夫人也沒有要求小少爺一定考中進士,像老爺一樣做大官。”
申時行深深嘆了口氣,“去吧,把錢準備好,送來內閣,我親自送給陛下。”
“好的,老爺。”
“如果錢不夠,向同僚借一些也沒關系,咱自己的日子拮據一點就是了。”
“知道,老爺。小少爺要是知道老爺對他這般有心,一定會很開心的。”
大管家轉身離去了。
申時行在自己值房里陷入沉思。
他也不知道陛下這樣安排會給小兒換來什么樣的人生。
人生可沒有回頭路啊!
走過便走過了。
但他想起小兒說的那句話,或許也對:每個人發自己的光就好了,不要吹滅別人心中的燈。
畢竟每個人的追求不同,對幸福的定義自然也就不同,不輕易打擾別人的幸福也是一種善良。
他相信如果人生真的有奇跡,那也應該屬于像小兒那樣十年如一日無論面臨多大壓力也不放棄的人。
一念及此,申時行感覺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