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申時行想了想,已經答應陛下,這時候讓小兒子回家,就等于是欺君。
想想還是算了。
先看陛下怎么說吧。
反正由于朱翊镠一個無比超前的觀念,讓申時行一天神思不寧,生怕小兒申用嘉被朱翊镠帶進溝里。
散衙回家,申時行第一時間找來小兒溝通,并直截了當。
“嘉兒,陛下要見你。”
“是嗎?孩兒早就想見陛下一面。”申用嘉一聽,喜出望外地道。
申時行臉色一沉,沒好氣地道:“你整天無所事事,想見陛下作甚?”
申用嘉慢條斯理地回答說:“陛下不是下詔說,天下間凡是有責任有擔當有能力的人,都可以自薦給朝廷嗎?”
申時行不禁嗤之一笑:“讀書不好好讀書,又不成家把心安定下來,就問你有何責任有何擔當有何能力呀?”
“看吧,爹為什么老是瞧不起人。”申用嘉一撇嘴,道,“孩兒不與爹說了,待明天覲見陛下,與陛下說去。”
“去去去,看你能與陛下說出什么花樣來。”申時行氣急敗壞地一擺手。
陛下什么都好,可就是那觀念…
哎,真是讓人揪心啊!
申用嘉得知被陛下召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興奮當然是一方面。
但另一方面也是擔憂,而且他內心的擔憂明顯甚于興奮。
他超級喜歡唐伯虎的那首,其中那句“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經常掛在嘴邊。
不過也很少當著別人面說,總是夜深人靜時分自己一個人偷偷感慨。
在他爹面前說想見陛下是因為那道圣意——有責任有擔當有能力者都可自薦給朝廷,可他內心不是這樣想的。
真正想見陛下的原因是,都說陛下極富遠見,思想超絕,行為往往出人意表,實非常人所能及也。
所以他才想見,因為他感覺自己好像也是一個這樣的人。
只不知見過之后會怎樣。
次日,申用嘉起了一個大早。
其實,每天他都起得很早的,只是外人不知道,以為很晚而已。
雖然因為興奮、緊張、擔憂,一個晚上沒怎么睡,可他也不覺得困。
“嘉兒。”
“爹?”
申用嘉剛一出門,便發現他爹就憂心忡忡地追出來了。
“爹有事嗎?”
“見陛下時,說話要悠著點,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胡說,知道嗎?”申時行囑咐道。兒子再讓他揪心,終究是自己親生而不是路邊撿來的啊。
“爹,放心吧,孩兒又不傻。”申用嘉大大咧咧回應一句,便扭頭去了。
“哎,這孩子…”申時行在后不禁搖頭嘆氣,擔心兩個思想囧與常人的青年在一起,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毋庸置疑,比起大兒子申用懋,小兒子申用嘉更讓他著急上火。
朱翊镠一仍舊貫,都是那個點兒前往東暖閣。
剛走到門口,便見值守近侍過來稟道:“萬歲爺,首輔之子申用嘉已等候您將近一個時辰了。”
“來得還挺早的哈。”
“是來得很早。”
“他人呢?”
“奴婢引他至御茶房里候著呢。”
“讓他過來吧。”
“遵旨,奴婢這就去請。”
朱翊镠徑自去了東暖閣。他之前沒見過申用嘉,但依據“牛不過三代”定律,想著申用嘉這一代應該還不至于那么不堪一擊,畢竟申時行父親是商人也沒做過官兒,這樣算來申用嘉才第二代。
不像王象乾的兒子王與定,曾祖父王重光是大官兒,祖父王之垣、父親王象乾都是,到王與定這一代,基本上就廢了,再也不能委以重任。
只不知申用嘉哪根筋不對,為什么招他父親申時行如此之抱怨,不喜歡讀書也罷,難道連女人都不喜歡?
這時代二十一歲仍未成家,與幾百年后四十歲不成家差不多吧?
很快申用嘉在近侍的引領下到了。
“微臣叩見陛下!”
“你便是申先生的小兒子申用嘉?”
“回陛下,反正外界都這么說。”申用嘉朗聲回道,“但到底是不是,微臣也不清楚,得問他老人家,不過微臣想或許他老人家也很迷惑吧。”
“哦?此話怎講?”朱翊镠追問。感覺這小子說話還挺有趣的。
“因為他老人家動不動說微臣不像他親生,怎么看都像是路邊撿來的,這個恐怕只有問微臣的娘了。”
說得好像隔壁老王生的一樣。
不過朱翊镠發現身邊姓“王”的可真多,什么王錫爵、王家屏、王之垣、王象乾、王承勛、王守中、王大錘、王安等…隨便一數就一大堆。
“你平常話也多嗎?”
“陛下,不是的,微臣是見了陛下興奮,所以才多說了兩句。”此時申用嘉仿佛將他爹的囑咐早拋到九霄云外。
“免禮吧。”直到這時朱翊镠才讓申用嘉起身,“知道朕為什么召見你嗎?”
“不知道。”申用嘉搖頭。
“那你興奮什么?”
“微臣一直想見陛下來著,只是沒有機會,今日有幸一見,當然興奮。”
“為什么想見朕?”
“陛下目光卓絕,極富遠見,行為又往往出人意表,與凡夫俗子不一樣,這樣的高人,微臣當然想見。”
“你爹踏實穩重,可聽你說話怎么油嘴滑舌?莫非真是路邊撿的?”
“不瞞陛下,有時候微臣自己也這樣想。”申用嘉微微一笑,繼而又認真地解釋道,“不過微臣剛才所言發自肺腑,并非油嘴滑舌成心恭維陛下。”
“嗯。”朱翊镠點點頭,當然他也聽出來了,“聽說你不好讀書?”
“陛下,微臣覺得不是不好讀書,而是不好某一類的書。”
“比如呢?”
“比如科考類的書臣確實不喜歡。”申用嘉坦誠地道。
“為什么?”
“感覺乏味無趣。”
“那你喜歡哪一類的書?”
“微臣喜歡的書好像世上所見不多。”
“是嗎?說來朕聽聽。”
與這樣思想怪異的人聊天,朱翊镠覺得是一種樂趣。
只聽申用嘉不緊不慢地回道:“啟稟陛下,微臣對人類身體結構感興趣,而且很喜歡為此而作畫,可惜這方面的書籍寥寥無幾。”
“你作畫水平很好?”
“陛下,也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作畫。”
“什么意思?”
“這個…”申用嘉看了侍立一旁的近侍一眼。
“你先退下吧。”朱翊镠會意,忙朝近侍一抬手。
近侍轉身去了。
“怎么?還不好意思說?”
“陛下,的確是有點不好意思,但其實主要也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擔心陛下會像父親一樣罵微臣不務正業。”申用嘉這會兒回答又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各行業無貴賤之分,只要你不偷不搶,朕罵你作甚?”
“多謝陛下!那微臣就放心了。”
“快說。”
“微臣喜歡研究人體結構,尤其是女性的身體,所以作畫也以女子為主,而且,而且最好是不,不穿衣服…”
“你是想說喜歡畫女性的身體嗎?”朱翊镠敏銳地道,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幅不可描述的畫面。
“陛下,正是。”申用嘉眼珠子都快飛出來了似的,“與陛下這樣的高人說話就是痛快,一語中的。”
“你平常都用什么作畫?”
“黑炭筆。”
“需要人物標本嗎?”
“倒是想要,但微臣知道不現實,所以基本上靠想象。”申用嘉回道。
“你父親可知此事?”
“不知道,與他提及過一次,但結果陛下也該能料到,之后再也不敢提了。”
“什么時候開始發現有這個愛好?”
“自打微臣身子發生變化、聲音變得粗獷之后就逐漸喜歡上了。”
“有成品的畫作嗎?”
“有。”
“改天拿來朕瞧瞧。”
“但微臣恐怕污了陛下的眼睛。”
“你在這里說一大通,也沒見你擔心污了朕的耳朵呀!”
“…”申用嘉被噎了一下。
“既然那么喜歡研究女子身體,又喜歡作畫,那你何不多娶幾位老婆,關起門來研究、作畫,而要單身至今?”
“回陛下,微臣擔心她們說我下流無恥,屆時傳開,微臣倒不擔心自己,可父親是首輔,他老人家還要臉…”
“什么下流無恥?這是藝術,一門高超的藝術,而且朕可以告訴你,這叫人體素描。”朱翊镠擲地有聲地道。
“陛下真乃微臣的知音啊!”申用嘉激動得再次跪倒,連連磕頭。
“早知道派你隨張簡修他們一道,出海去西方國家瞧瞧,那邊早有人鉆研這門藝術。”朱翊镠道,“本朝那么傳統、保守,你這想法如此怪異大膽,若不是遇到朕,你有多好的想法也只是想法。遇到朕,是你三生有幸啊!”
聽著朱翊镠這番話,申用嘉心中不禁一蕩,似乎聽到弦外之音…
“你先起來。”
“多謝陛下!”
“你有獨特的愛好與追求,就像鄭恭王世子一樣,朕肯定是鼓勵的,但朕不是毫無要求。”朱翊镠一本正經。
“陛下請說。”
“算了,你還是先把你的畫作拿給朕看一看,然后再給你指示。”
“好,微臣現在就回家取去。”說著申用嘉迫不及待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