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爺的意思是責備我們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嗎?”馮保似有所思地望著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笑道:“我覺得不是責備,而是告訴我們如何以一種舒服的狀態去面對生活。”
“還是不懂。”馮保搖頭,茫然不解地道,“平時與萬歲爺交流,也沒覺得有多深奧,怎么張先生一回京,我就覺得跟不上節奏了呢?”
張允修也好奇地問道:“爹覺得受到陛下的點化,明白接下來怎么做了,那爹到底要怎么做呢?”
“順心隨意吧。”張居正道。
“順心隨意?”張允修問號臉,覺得他爹說了等于沒說。
“老爺,順心隨意是什么意思?”游七跟著忍不住問道。
“哦,萬歲爺是讓張先生不必在意外界嗎?”馮保忽然似有感悟。
張居正喃喃地道:“外界或許并沒有多少人每天關注我們,而我們以為自己很重要,以為外界隨時隨地都有許多人關注我們甚至盯著我們,如此一來我們會被生活所累,找不到真正的自己,或者說失去了自己。”
“萬歲爺剛才的話…好高深啊!”馮保嘖嘖地道。
可張允修聽完,仿佛還是沒有明白接下來要怎么做。
“老爺能不能再解釋清楚一點?”游七央道。平時感覺自己蠻聰明的,今兒個腦子好像蒙了一層豬油,越琢磨反而越覺得云山霧罩不明所以。
經過一番咀嚼后,馮保感覺可以代替張居正回答了。
他說:“萬歲爺的意思是不必理會外界的人,不要以為總有人盯著我們,以致于我們自己將自己約束住了,日子該怎么過就怎么過,或許外界的人并沒有關注我們,只是我們以為他們在關注我們。我這樣解釋,張先生覺得行嗎?”
張居正微微一笑。
“那我們到底該怎么做呢?”張允修依然還在糾結這個。
“拿你爹來說,什么都不用做,或者說,不用刻意去做什么,順心隨意,安安心心住在這里就完事兒了。”
“外頭的人呢?”
“不必理會他們呀!”馮保回道,“管他們在外頭怎么溜達呢,難不成還敢私闖民宅擾亂我們的生活嗎?萬歲爺想必是想告訴我們太在意了,反而會讓我們自己覺得束手束腳,用你爹的話就是這樣會失去自己。”
張居正接過馮保的話:“身份地位不能說不重要,可有時候會成為一種束縛禁錮我們自己。”
“這就是皇上臨走前為什么強調他的那一身打扮只是為了方便出宮,而不是為了隱藏他的身份。”
“言下之意,如果可以,他倒是愿意大搖大擺地來這里,何必在乎他人的看法,總以為有許多人盯著他,從而變得束手束腳呢?”
張允修終于笑了:“爹的意思是任憑外頭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嗎?”
“嗯,但這是皇上的意思,是皇上的點撥之功,爹表示贊同而已,可沒有想到。”張居正心悅誠服地糾正道。
“哦,我明白了。”張允修點點頭,喃喃地道,“皇上此次出行,除了看望爹之外,是想用他的行為告訴我們,大可不必理會外頭的人,管他們想干什么?我們只需做好自己就是了。”
張居正欣慰地笑了笑。
馮保則是努力擠出兩分笑容,輕輕地問張居正:“張先生,我們之前好像是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哈?”
被馮保這么一問,張居正更是感覺慚愧不已,想著他曾經都說過“吾非相,乃攝也”這種話——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以致于完全看不清自己了。
“皇上今兒個來,看似平淡無奇的幾句話,讓我茅塞頓開的同時,也讓我正確地認識自己,看清自己。”
張居正感慨萬千地說道。
繼而又問馮保:“想必馮公公也與老夫一樣,有著相同的體會吧?”
馮保點頭道是,又一次提及:“萬歲爺的確說我變得大徹大悟了。”
“應該如此啊!”張居正感嘆,“我們都已經這般年紀了,難道還要犯第二次錯誤搞得我們身敗名裂嗎?”
“錯誤?”馮保敏銳地抓住話頭。
“馮公公,我倆是老朋友了,也不必藏著掖著,我被清算被抄家被剝奪生前所有榮譽,而馮公公也被驅逐出京,落得如此下場,難道我倆之前真的沒有錯嗎?”張居正語重心長地道。
馮保沉吟不語。
“馮公公,今日皇上這番話,一方面教我們如何處事做人,另一方面難道不是讓我們反思自己的過去嗎?馮公公剛也說過,我們之前都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以致于迷失自我。”
“時間終究是公平的。”張居正接著說道,“我們曾經對生活做過什么,生活就會反饋給我們什么。于我,于馮公公而言,皇上這是給我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便如同重生一般。”
“對對對,張先生條分縷析,真是說到點子上去了。”馮保欣喜地道,“如果不是萬歲爺給我們機會,我們的命運還不知道是什么樣子呢,哪還有機會坐在這里開懷暢談人生?”
張居正道:“如果不是因為皇上,其實關于我們兩個人的命運,在皇上還是潞王爺的時候,隱隱之中也提過,都已不在人世了嘛。我是因痔瘡而死,馮公公因抑郁而終。是皇上救了我們,讓我們獲得重生啊。”
“是,張先生這次回京就對了,我們當感恩。”馮保也慷慨激昂地說道,“以萬歲爺的才華與能力,雖然我們不一定能幫他多大的忙,但借用張先生的話,只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兩人堅定地相視一笑,盡管心態發生了很大變化,但仿佛又回到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時代。
“爹,我去看看外頭還有人在府前瞎溜達沒?”張允修道。
“你怎么還執迷于此?”張居正道。
“少爺,皇帝爺與老爺的意思是,不管外頭有沒有人,就當他們不存在。”游七提醒道。
張允修尷尬地回之一笑。
馮保站起來說:“我也該回去了,不打擾張先生休息。”
“馮公公,我送你。”張允修忙道。
“不必了。”馮保一擺手道,“你爹剛回來,多陪陪你爹吧?”
說完,昂首挺胸地去了。
這情形…儼然一副壓根不想搭理外頭有沒有人盯著這一茬兒。
知道他來了張大學士府又能怎樣?
哪怕知道張居正還活著且回京了又能怎樣?原本來時他與張靜修就是這么說的,只是感覺不及朱翊镠那么深刻又能深入淺出而已。
出張大學士府,雖然仍發現還有人在府前以及附近溜達,可馮保絲毫不在意,大搖大擺地離去了。
剛走到胡同口,只聽一道熟悉的聲音傳入他耳朵:
“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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