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永凡雇了一頭驢子,慢悠悠地騎到宛平縣衙。因為遲來好幾天,縣衙里的官員早就把他到任縣丞助理這件事兒忘得一干二凈。
嚴永凡也沒穿官服,放下驢子便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晃悠半天都沒有一個人搭理他。甚至有些衙役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分明瞧見了他,也視若不見。
迫不得已,嚴永凡只得開口朗聲問道:“請問這里是宛平縣署嗎?”
“不認識字啊,是不是縣署自己不會看嗎?”終于有人回應了一句。不過回應時頭也不抬,便與人神侃去了。
“正值京察之際,諸位還有心思坐在一起閑聊哈,就不怕被撤職嗎?”
嚴永凡笑瞇瞇地說道。
“切,咱這些小嘍啰們,京察不京察還能受多大影響?”
又有一位衙役漫不經心地答道。
“你們手頭上沒有事干嗎?”嚴永凡奇怪地問道。因為他進來有一陣子,已經觀察了很久,發現那幫衙役壓根兒不是在談工作,盡亂七八糟的事兒。
什么和尚勾引尼姑竟誕下一私生子啊,什么這位官員外頭包養了幾個小情人,那位官員納了幾房姨太太啊…反正在嚴永凡聽來沒有一件正事。
“你要找誰?”見嚴永凡好像帶著質問的口吻,一位衙役不高興了。
“我要找史縣丞。”嚴永凡回道。
“找縣丞大人作甚?”
“報道。”
“哦,莫非你就是那個嚴君?縣丞大人的助理?”
“對。”嚴永凡也不隱瞞。
“早說嘛,原來是打雜的來了。還以為是誰呢?”
當即有人笑開了。
跟著是一陣起哄。
然后就有衙役開始使喚了:“來,給我倒杯水去,說了半天正口渴。”
“我要一杯淡茶。”
“我要一杯涼茶。”
“新人第一天報道,是不是應該給我們買點瓜子嗑呀?”
嘰嘰喳喳,都在紛紛行使自己的“特權”,仿佛不用就吃虧上當了。
“好,好,好。”嚴永凡不住點頭,將他們的要求一一記下。
然后,逐一認真地完成,在他看來這個步驟不能省。
“這是您要的水。”
“這是您要的淡茶。”
“這是您要的涼茶。”
“這是孝敬您們的瓜子。”
嚴永凡一絲不茍不急不躁且樂呵呵地完成了。
“呀,這瓜子真香!你這小伙子不錯哈,將來大有前途。”
“借您吉言!”嚴永凡微笑致謝。
“小伙子怎么才來呀?不是說三天前就該來報道的嗎?”
“原本是三天前就該到的,”嚴永凡回道,指著外頭拴著的那頭驢子,“可那笨驢不是走得慢嗎?”
“小伙子原來在哪兒供職?”
“原本也是打雜的。”
“這就難怪了,我說咋就那么專業。”
“京察很嚴,你們真的都不怕?”嚴永凡又重提這個問題。
“咱這些不入流的吏目,京察啥時候能查到咱的頭上?”
“哦,那現在能帶我去見縣丞嗎?”
“那,從大堂右拐,然后直走,就能看見縣丞大人的值房了。”
“瞧你這個小伙子人還不錯,蠻熱情的,又給我們買瓜子嗑,別怪我沒提醒你哈,縣丞大人脾氣不怎么好,見了悠著點兒,別什么都說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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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位熱心的衙役,附在嚴永凡的耳邊輕輕地告知。
“多謝!”嚴永凡去了。其實不被告知他也已經打聽清楚。來宛平縣做人家的助理,當然得了解了解。
找到縣丞值房所在,嚴永凡進去稟道:“卑職嚴君向史縣丞報道。”
“來了。”史善言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繼續看文件,然后沒有話了。
“請問卑職該干什么?”過了半晌之后嚴永凡問道。
“…”史善言沒有反應。
“請問卑職接下來該干什么?”嚴永凡又問道。
“你是在問我?”史善言終于又抬頭。
“是。這里只有我與大人。”
“愛干什么干什么。”史善言道,“沒有人干的活兒就是你該干的。”
“哦。”稍頓了頓,嚴永凡道,“這次來到宛平,卑職還有一個額外的任務。”
“說,什么任務?”
“宛平縣衙解送上去的子粒銀比前幾年少了很多。僅慈寧宮一家就少了三千多兩,短了三宮的進項可不是小事,因此陛下圣旨傳到戶部:三宮子粒銀為何拖欠許多?望查明回奏。”
嚴永凡這話一說完,史善言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地問道:“你到底是來擔任縣丞助理,還是奉旨前來調查子粒銀欠繳一事?”
“卑職是來擔任縣丞助理的,調查子粒銀欠繳只是戶部交給卑職的一個臨時任務。”嚴永凡沒說實話。這當然不是戶部交給他的臨時任務,而是朱翊镠的特意囑咐。
史善言松了口氣,心想不是奉旨行事就好,戶部要查就慢慢查吧。
然后…又沒有然后了。
史善言多一句話都不肯講。
嚴永凡倒是也能猜到史善言的部分心思,一是作為當事人理應回避,二可能是怕在他面前說錯話落下把柄。
子粒銀,在狹義上通常也叫三宮子粒銀,三宮自然是指大內的乾清宮、慈寧宮與慈慶宮。這三宮的田地在京畿有多處。除宛平之外,還有大興、河間靜海、保定清苑等處,這些田地就叫作子粒田,子粒田的收項就是子粒銀。收上來的錢由三宮主人支配,實際上就是他們的私房錢。平常皇帝、東宮西宮賞賜給身邊的內侍宮女,便是從這筆錢里開支。廣義上的子粒銀是指歷代皇帝所有賞賜下去的田地的進項。
子粒銀欠繳調查這種事兒,表面上看起來并不難。找營莊佃戶問一聲就大概知道了。可若深入進去,就不是那么回事兒,個中隱情很多。
其實嚴永凡到任根本不用三天,只需大半天時間就到了,這幾天他一直在私底下調查這件事。
這是朱翊镠私底下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他當然想漂亮的完成。
然而當時想得簡單吧,做起來卻發現很難。因為他感覺過多過濫的贈田賞地,實質上已經成為一宗危及朝廷、壓迫地方的弊政。
就拿宛平縣來說,歷代皇帝的各類賞賜莊田多達兩千多頃,將近占去全縣田地的一半之多。
這些莊田除了三宮占有,還被三百多號人占有,有的是前朝勛戚世襲下來的,有的是當朝權貴澤親之惠,反正查起來個個都得罪不起。
這些莊田的子粒銀,一經核定就得如數繳納,這是律法,倘若遇上天災田畝歉收,碰上說理的莊田主尚可通融酌情減免,可碰上蠻橫不講理的,哪怕敲骨吸髓也不肯減少一分一厘。
而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像宛平縣就是一百二十個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