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人潤色,如同訃告一樣,祭文寫得也是相當煽情。
從童德平自小辛苦讀書開始,寫到哪一年中進舉人哪一年中進士,再寫到哪一年擔任什么官職…
其中就有這樣寫道:
“…童德平公列籍二十余年,不逢迎、不讒諂、不唯上,宦海生涯之中有正聲、有廉節、有操守…”
“…童德平公兩袖清風,舉家生計本就舉步維艱,又因害怕京察,遂借三尺白綾,斷然了卻殘生…”
“…童德平公之為人,陽仇而陰德,此乃大智;公之行世,跡愚而事巧,此乃大巧;公之為官,言拙而行方,此乃大忠…”
“…然公之品格,不為官場所容,歷歷二十春秋,竟只得六品主事而終,嗚呼哀哉!嗚呼哀哉!本是靜默之臣,頓作懸梁之鬼…”
司儀搖頭晃腦,感情充沛,念著念著竟自哽咽起來。
念完更是聲淚俱下。
在場眾人也莫不為之動容。
忽然人群中有了一片小小的騷動,間或聽到有人議論:
“倘若童主事泉下有知,得知今日之盛況,不知是悲是喜?”
然后是幾聲嘆息。
再然后又聽到有人議論:
“童主事若非被逼無路,又怎會想不開竟一死了之呢?”
情緒所至,這時候也不知是誰,惱羞成怒地高喊了一聲:
“童主事之死,到底是誰之過?誰之罪?難道不該追問清楚嗎?”
立即有人接道:
“是,我輩朝廷命官,忠心為國,最后豈能落得如此下場?”
“對,倘若就這樣死了,而不警以為戒,那我們這些人日后都有可能成為涸轍之魚、砧上之肉。”
這話已經很明顯有指向性了。
本來祭文中就寫到了因為童德平“害怕京察”,再加上前來祭吊的官員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的氣。
如此一來都被撩撥得怒氣沖沖,很快就像炸開了鍋。
有人聲嘶力竭。
有人捶胸頓足。
有人直指京察惹的禍。
場面幾近失控。
“不好了,著火了!”
忽然,也不知是誰,竟殺豬似的大喊一聲。
在場無不大驚。
胡同里頓時又騷動起來。
司儀還以為是誰在搞惡作劇呢,正想做手勢讓大家安靜下來。
一抬眼,只見胡同口果然躥起一股濃煙,堆放在那里的紙人紙馬挽聯挽幛招魂幡,不知為何燒了起來。
“靠,真的著火了!”
“快,大家不要慌,趕緊弄水來,把火澆滅。”
盡管在場有些官員還畢竟冷靜,可也抵不過此時的火勢。
“不好,火已經卷過來了。”
“快跑,大家快跑!”
響晴響晴的天氣,在胡同里擺放了幾天的這些用紙竹扎起來的冥器,早已經干焦得不像樣兒了。
遇到火,可想而知。
眨眼的工夫,便已成燎原之勢,迅速撲到官員們的腳下,嚇得他們失魂落魄六神無主撒腿就跑。
還剩幾個有心思去救火?
不消片刻胡同里已是一片火海。
幸好天氣響晴沒有起風,否則這里的恐怖更讓人難以想象。
火勢往胡同外撲。
整個一條胡同都浸在烈焰之中,到處都被燒得噼里啪啦炸響。
無腳的烈火比有腳的官員跑得快。很快便聽到慘叫聲有人被燒著了。
要命的是胡同口被圍觀的人堵住,火一卷來,人一亂跑,慌作一團。
逃命的官員圍觀的人,一個個慌不擇路只知道跑,甚至有些讓濃煙嗆昏了頭的,眼睛都迷糊了,本是逃生,卻偏偏往火海里鉆…
無論是官還是民,何曾見過這等慘烈的場面?
跑到胡同口時,因為人多又亂,乃至有人兩腿如泥癱倒在地。
而奪路逃命的官員民眾此時已是自顧不暇,誰還管得了他人?
紛紛從倒地者身上踐踏而過,虧得有人將其拽起來扶掖著倉皇逃遁。
申時行正在內閣擬票,才說閉目養神休息會兒,忽然見中書色急匆匆地沖進來,畏葸地稟道:
“首付大人,不好了。”
“怎么?”
“童主事家那條胡同死了大火?”
“怎會這樣?”申時行豁然站起,“現場有沒有人受傷或燒害?”
“京師大營有數百名兵士正在撲救,現在還不知道傷亡情況呢。”
“走,馬上隨我過去。”
“是。”
司禮監掌印值房里,馮保正在看似悠閑地審閱呈送上來的奏疏,那是準備送往朱翊镠那里朱批的。
“馮大公公,童主事家那條胡同突然著火了?”守值的一名太監進來稟道。
“哪個童主事?”馮保瞇著眼問。
“就是剛剛懸梁自盡的那個童德平主事啊。”
“哦,怎么他家胡同突然著火了?”
“今天不是他的公祭日嗎?人多,亂糟糟一片,又天干地燥的,所以也不知怎地,火燒著了紙扎的冥器。”
“這樣啊!嚴重嗎?”
“聽說那胡同口像一片火海。”
“就該嚇嚇他們。”馮保一咬牙,“區區一個工部主事,那么多官員送去那么多冥器干啥?不明事理的還真以為那個童主事的魅力有多大呢,不就是想借童主事的死大做文章嗎?燒得好!看還有誰敢借機鬧事兒!”
“…”值守傳話的太監杵愣住,一時都不知如何接話了。
翊坤宮里,一名近侍悠悠然地對鄭妙謹稟道:“娘娘,馮公公果然有膽,童主事家那條胡同的火燒起來了。”
鄭妙謹淺淺一笑:“怎么?你還以為馮保是個懦弱膽小之輩嗎?”
“那倒不是。”
“馮保的膽兒…當初背著萬歷皇帝將我送給當今皇帝,后來又讓我被選為九嬪妃之一,試問誰敢?當初若不是潞王揭發,他都敢為了錢,將永寧公主嫁給一個命不保夕的癆病鬼,讓他指使人放一場火算什么?”
“那是,馮公公是個做事的人。不過娘娘,倘若被萬歲爺知道,不知會不會挨罵?”近侍擔憂地道。
“挨罵就挨罵唄,我不也是為了他好嗎?”鄭妙謹道,“他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婦人之仁,總下不去手,就像對待他大哥,非要留下來送到東番,搞得節外生枝,常洛也留在京城。”
“娘娘言之有理!”
“再說這次,工部區區一名主事死了就死了,分明有人想借機攻擊京察,看他怎么做?放之任之,也不刻意打壓阻止,讓那些鬧事兒的官員還以為他好欺負呢。既然他不肯出頭,那我來唄,壞人我還做。當皇帝的,有仁慈之念固然是好,但該狠的時候也要狠,哪還能方方面面都能顧及到?”
說著鄭妙謹站起來一擺手:“走,隨我去一趟慈寧宮。”
“娘娘,去慈寧宮作甚?”
“當然向慈圣皇太后如實稟明啊!”
“對,還是娘娘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