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日上午,位于江陵城南部五六里許的太暉山上以及山下,放眼望去但見萬頭攢動人流如潮。
幡旗、挽幛、紙人、冥錢等各色冥器,密密匝匝擺了好幾里路。
今日要在這里舉行前首輔大人,即文忠公張居正的下葬儀式。
只等執事官一聲令下,這些物件兒全都得焚燒。
湖廣道各衙門數百名庶官藩皋、郡邑守丞都先后趕來這里。
先于他們當地官員趕來的,除了大公公馮保,還有南北兩京的勛貴臣僚等顯要人物或是他們派來的代表,他們也都仿效萬歷皇帝以及兩宮皇太后,遣人致祭敬奉哀儀。
對這些官員的接待,名義上由張居正兩個弟弟張居易和張居敬負責,但實際上辦事兒的全是荊州府的官員,上百號人為此事一連多日忙得腳不沾地。
這個時候,萬歷皇帝還沒有明確顯露出清算張居正的心思,張居正一線上的官員,除了吏部尚書王國光開籍回鄉外,其他的都還堅守職位。
所以,此時此刻的張居正,盡管已然作古不在人世了,但依然是一個讓人頂禮膜拜望塵莫及的神話。
從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奪,都是欽天監和禮部的官員,依據萬歷皇帝的指示奉敕操辦的。
九月八日一大清早,盛著張居正遺體的上等楠木棺材抬出了張大學士府。
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親自執紼前導,次子張嗣修,三子張懋修,四子張簡修,五子張允修,幼子張靜修,都是披麻戴孝。
一個半時辰后,出殯隊伍來到了太暉山。江陵城屬于平原地帶,太暉山說是山,但準確地說其實就是一個稍高隆起的土阜。
此時,安置張居正棺槨的土井早已打好了,欽天監風水師為張居正下葬的時辰選定在下午未時三刻——他們認為這是安殮入土的吉辰。
墓井從勘定后就開始挖鑿修筑,數百名工匠民夫夜以繼日,耗時兩個月才得以修筑完畢。
安殮入土后肯定還得修葺一番。
此時,遠看是一座碩大的土堆,四周砌了花崗石圍墻,前面的神道是青磚鋪地,兩邊的石人石馬都已各就各位。
神道連接墓穴的地方,是一條長約十幾丈的坑道。
張居正的上等楠木棺材就停在這坑道口上,只等時辰一到,就把棺槨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后再將這坑道掩土平整修理好,下葬儀式就算結束。
朱翊镠在名義上是為祭拜張居正而來的,所以今兒個他當然也在其列。
只是,他沒有像馮保那樣站在顯耀的位置上,而是走在人群堆里,畢竟他已經不是潞王爺,只是普通人一個,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
這太暉山地形開闊,土阜下面的曠地上可以容納數千人,眼下已是塞得滿滿當當的。曠地四周站滿了擔任警戒的軍士,在警戒線之外,更是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估摸著吉辰差不多了,張居正六個兒子走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忽然聽得近處傳來“嗵、嗵、嗵”三聲炮響,這是執事官讓人報告吉辰已到。
本來還有些喧鬧的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如此盛大的葬禮,荊州府的百姓就是從上十八輩兒數下來,也沒有誰開過這等眼界。
除了嘖嘖稱奇,還是嘖嘖稱奇。
說怪也怪,卻說炮響之后,本是響晴響晴的天兒,天空中忽然就飄起了厚厚的烏云。烏云橫過頭頂,盤旋著,鳴叫著,愈來愈強的南風將它們逐漸推向遠方。破絮般的鉛云越壓越低,仿佛有黑魆魆的山鬼鼓翼而來。
忽然遭遇這等天氣,其他人還沒有什么。站在人群堆里的朱翊镠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喃喃地道:“張先生下葬遇到如此幽冥之景象,天道不虛啊!”
這時旁邊一人聽見了,也不知道是誰,看了朱翊镠一眼,問道:“這位小兄弟,什么天道不虛啊?”
朱翊镠靈機一動,連忙如是般解釋道:“哦,就是老天爺也長眼,居然知道為張先生默哀!”
朱翊镠本意當然不是這樣。
他是想到歷史上的張居正死后非常慘,被萬歷皇帝清算還抄了家,害得張家人死的死貶的貶…
此時,老天爺像是提前預感到了似的,竟忽然間變了臉。
朱翊镠感慨的是這個。
剛一解釋完,聽得執事官“嘡”的一聲敲響了銅鑼,接著響亮地喊道:“恭送文忠公入冥宮。”
喊聲一停,早有侍者將一碗還是溫熱的雄雞血遞到張敬修手中。
這號稱是楚地的風俗,為死者封墓之前,須得先將雄雞血灑于墓道中,其意是驅邪,靈魂安息于此。
灑雞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親之人。張敬修作為張居正的長子,責無旁貸地要擔此重任。
張敬修接過一碗雞血,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雞血灑到女井口。當最后一滴血灑落地上,他按照禮儀將大磁碗猛地擲向棺材蓋擊碎。
隨著這一聲碎響,執事官又高聲喊道:“拜送封君——”
這聲音平常肯定是訓練過的,聽得讓人覺得雄壯而又凄涼。
曠地上數千名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張家遠近親疏各房親戚,一下子像暴風吹過的草叢一樣,齊刷刷跪拜下去,登時哭聲震野,感覺“孝子如潮”。
“一拜——”執事官高喊。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貼在地上,活如一團團放大了的白色菊花,整齊劃一地朝著墓道口搖曳(跪拜)。
“二拜——”執事官再喊。
話音猶落未落,平空忽然響起一聲石破天驚的悶雷,接著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猛砸下來。
“三拜——”執事官繼續風雨無阻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此時,風聲、雨聲、哭聲、襯映著狂野上這一大片跪拜的白色身軀,顯得是那樣的肅穆、冷峻、凄涼…
棺材入穴后,很快安置妥當,夫役們都退了出來,然后數十把鐵鏟一同揚起,往坑道里填土。
以張敬修為代表,六個兒子哭得稀里嘩啦。所有送葬的官吏,這些濫竽充數的“孝子賢孫”們,同樣不是呆若木雞就是淚流滿面。
然而,看到如此哀慟的場景,作為張居正的粉絲,同時又是張居正的親密之人,朱翊镠卻沒有哭。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像場上其他人一樣也沒有閃避,任憑雨水澆透他的衣裝。他望著坑道的方向,一幕幕的情境在他腦海里回放,似乎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心事兒…
大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忽然,也不知是誰,竟一眼認出了朱翊镠,訝然地喊道:“咦?這不是昔日的潞王爺嗎?”
頓時引起一陣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