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張居正擇定動手術的日子,李太后毫不含糊,第一時間確定下來了。
根據欽天監對未來天文氣象的預測,加上黃歷的心理作用,將時間定在二月二十八日。
那天,晴,吉日。
胡誠的信心逐漸增強。當然信心來源于實力,關鍵還是他的技術在不斷進步。
張居正難得休息了一陣子。
在申時行擔任臨時代理首輔期間,張大學士府一直處于高度戒備的狀態中。
既有錦衣衛和巡城御史派來的兵卒明著日夜守護,又有東廠派來的番役暗中日夜監視,平常無關緊要的人一概禁止出入。
除了張家自己人,能夠進出張大學士府的,一雙手能夠數得過來。
僅限于李太后、萬歷皇帝、朱翊镠、馮保、胡誠那幾個。再加上吏部尚書王國光——張居正密友,又是天官,得到特許。
就連武清伯李偉、駙馬都尉許從誠、英國公張溶那樣高級別的人物,全被格擋在外。
而且李太后和萬歷皇帝打從上次探望過后也沒有再去了。
李太后沒去是因為不忍看,上次探望回來后郁悶哭泣了好多天都沒有緩過勁兒來。
而萬歷皇帝是因為矛盾的心理在作祟:一方面害怕師相張居正撒手人寰,另一方面又渴望親政所以盼望張居正不要好起來,這樣導致他想去探望但又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高度戒備期間,往張大學士府跑得勤的,當然要數朱翊镠、馮保和胡誠三個了。
朱翊镠去是為了拯救張居正和張家,既包含治病的因素,又包含長遠的政治考慮。
馮保去是因為遇事喜歡找張居正通氣兒、商量,至少他暫時對申時行還不怎么感冒。
胡誠去的目的最單純,他純粹是為了探病、治病,畢竟朱翊镠的威脅恐嚇讓他絲毫不敢大意。
動刀的日子一確定下來,朱翊镠便去了一趟張大學士府。
張居正盡管得到了休息,可熟悉痔瘡這病的都知道,因為痔核脫出而無法還納,只要不切除,依然很難受,行動不便。
自然呆在床上的時間多,不過氣色看上去沒有之前那么難看。
朱翊镠直接去了臥室,現在兩人關系過于親密,張居正也沒有起身行覲見之禮。
這次沒有帶付大海,朱翊镠是一個人來的。
由于他的忙活,游七對他的印象越來越好了。見他進來,游七連忙一仍舊貫搬來一把太師椅,放到床沿請他就坐。
除游七,臥室里沒有其他人。
朱翊镠坐下。
原來感覺與張居正說話需要處處提防小心,現在真心換真心,取得張居正的信任后,也就不用顧忌什么,大可暢所欲言。
坦誠與關懷,無論古今在任何世界都是交心的通行證。
馮保這兩天有些不開心,一想到五十萬…他就想罵人,可不知道該罵誰?又豈敢罵誰!
而且這個消息他還得捂著,不然傳出去肯定會炸開鍋的,對雙方誰也沒有好處。
用腳都能想明白嘛:一方面會指責朱翊镠胡鬧,另一方面會抨擊他貪污受賄,扒他的黑料。
五十萬兩真不是個小數目,要知道所有京官兩個月的俸祿加起來都達不到這個數。
但其實,他內心最痛恨、最憂傷的根源也不是這個。如果不是近段時間親近朱翊镠,又怎能給那家伙訛上五十萬的機會呢?
再一追問,為什么要親近朱翊镠?還不是因為萬歷皇帝越來越疏遠他,而且明顯感覺到時不時地借題發揮找他的茬兒。
這才是根源。
五十萬兩銀對他而言多嗎?捫心自問,當然不多,朱翊镠估計得沒錯,他拿得出來。
關鍵是,出五十萬,是給朱翊镠作為餞行之禮的…那家伙要離京去外地啊!
他是司禮監掌印,豈能不知道親王一旦去了外地,就永遠沒有回京的機會?
那他的擔憂、他的幻想…全部將化為泡影。
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痛!
五十萬,如果能消除他心中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現在的問題是,五十萬不能不給,給了就相當于打了水漂…朱翊镠離京,永遠都沒機會回京,那對他還有什么好處?
更別提他的什么幻想了。
心下郁悶,馮保便一人去了自己琴房,取出一張錦琴來。
每當心情郁結,他就喜歡借助彈琴來舒緩一下情緒。
這張錦琴是唐朝宰相令狐楚家中傳下來的寶貝。
令狐楚一生仕德宗、憲宗、敬宗三朝,也是中興名臣。令狐楚通曉音律,家中養了一班歌伎。
說起錦琴,一般人首先會想到李商隱“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那首詩。但內行的人其次還會想到令狐楚(曾舉薦、教過李商隱,尤其是駢文技巧)。
馮保坐在錦琴前,撫摸著琴身兩端用寶石鑲出的回形花紋,他用手輕輕地一撥,羔羊皮制成的絲弦立刻發出潤厚的回聲。
馮保左手撫琴,右手按弦,令狐楚填寫的宮中樂五首,在他的彈奏下吟唱出來了。
楚塞金陵靖,巴山玉壘空。萬方無一事,端拱大明宮。
雪霽長楊苑,冰開太液池。宮中行樂日,天下盛明時。
柳色煙相似,梨花雪不如。春風真有意,一一麗皇居。
月上宮花靜,煙含苑樹深。銀臺門已閉,仙漏夜沉沉。
九重青瑣闥,百尺碧云樓。明月秋風起,珠簾上玉鉤。
一曲彈罷,馮保還沉浸在唐代宮廷音樂的氛圍中。
比起當下流行的大內御樂,他似乎更喜歡雍容大度激情四溢的唐代令狐楚譜寫的宮中樂。
良久。
馮保自言自語,嘆息道:“天下盛明,宮中方可行樂。令狐楚生為名臣,歿有理命,終始之分,可謂兩全。先皇四位顧命大臣,如今除了我,只剩下一個張居正危在旦夕,真不知我將來的命運又該如何啊!”
他嘴里的“先皇”當然指隆慶皇帝。隆慶皇帝臨終托孤,其時四位大臣在場:高拱、張居正、高儀、和他馮保。
高拱在萬歷皇帝繼位不到一個月便被罷黜,已于萬歷六年家中去世,而另一個顧命大臣高儀在高拱被罷黜后一個多月便病死了。
除了他,真的只剩下張居正一人,但眼下也是病倒在床。想著自己當下的處境和將來無法預料的命運,馮保更是神傷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