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四維終究還是致仕回籍了,他心心念念,恨不得立即飛回山西老家看望自己的父親。
盡管認為朱翊镠有干預朝政之嫌,暗中慫恿李太后越過他這個次輔,而提拔申時行擔任臨時代理首輔,為此他感到很不開心。
但當朱翊镠告訴他,他的父親病重在床,家里那邊卻沒有派人通知他時,他又感到慚愧、自責、甚至是惶恐…
什么首輔次輔?什么功名利祿?都不過是虛名罷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然而,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如果父親真的病重了,還留戀什么權利地位?
覺今是而昨非,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后種種,譬如今日生。趕緊回家吧。
即便父親沒有生病,他想著也該回家看看了,確實有好多年沒有回家。一生汲汲于功名,做到這個份兒上,也夠了。
所以,離京的那天,張四維并沒有什么遺憾,坦然地離開。
原本,他以為會有遺憾的,確實也表示遺憾過,而且氣憤過,畢竟距離首輔只有一步之遙。
可現在回過頭來冷靜一想,亦不過如此,感覺一切隨風而逝,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離京當天,臨時代理首輔申時行遵照萬歷皇帝的旨意,率領京城三品以上的官員全部為他餞行,可謂給足了他面子。
張四維風光地致仕回籍了。
這對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官員來說,確實是夠風光的。
畢竟首輔有且只有一位,次輔讓多少官員望塵莫及。
做到次輔已經超級牛逼了!
不過,總有一些官員認為他抱有遺憾、不甘、無奈…
否則,為何得知臨時代理首輔是申時行而不是他時,暈倒在皇極門前又不肯走嚷著要致仕呢?
然而,那些人不知道的是,他的心態在這兩天已經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當然,與張四維親近的一些官員也知道,但更多的依然還是認為他的離開是被逼無奈的…
但無論怎么看,都已不重要,張四維就是離開了。
以他現在的年齡,一旦離開,返政的可能幾乎為零。
畢竟,二度入閣并擔任首輔,縱觀大明已走過的兩百多年歷史,唯獨前任首輔高拱一人而已。
張四維是離開京師了,但圍繞他的議論卻沒有停止過。
無它,只因牽涉到朱翊镠這個唯一留京的親王。
確實,朱翊镠最近的風頭有點盛,存在感太強了,盡管他的所作所為幾乎都是遠離大眾視線。
他自己當然知道大明的親王只能夠扮豬。自文皇帝之后本來也是把親王藩王當豬豢養的。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
逼迫胡誠為張居正主刀,太醫院郎中們都知道了。
暗中扳倒張四維,推申時行上臺,也已經在宮中流傳開了。
更不用說他收張鯨為徒、時不時地還出沒在張大學士府…
這都不是一個王爺該做的事。
好在終于有人坐不住了。
彈劾他的三道奏本不是已經送到萬歷皇帝手中去了嗎?圍繞著他馬上就要開一次廷議。
以朱翊镠囂張跋扈的性子,屆時肯定又很熱鬧吧。
然而,當得知廷議正是朱翊镠自己主動要求的,那些想看熱鬧的瓜眾又很納悶兒,感覺不正常了。
像張鯨、周佐一樣,都想不明白為何朱翊镠非要找虐?
只能拭目以待了。
見完胡誠的當天晚上,用完晚膳朱翊镠便去了李太后那里。
盡管“廷議”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但還是需要準備一下。
畢竟廷議確實等于找虐。
用他自己的話說,不就是找人來吐槽他嗎?
他需要吐槽,需要見識,這個沒錯,可也不能被吐槽得體無完膚毫無招架之力吧?
他還不想馬上之國就藩呢,為自己定下的目標尚未完成。準確地說,才剛剛開始呢。
李太后用過晚膳,通常要在花園里溜達一圈兒,然后去書房練習書法或誦讀抄錄佛經。
后宮女人的生活基本上都很單調,哪怕像陳太后、李太后那樣高貴的主兒。
畢竟皇宮里頭就這么一小塊兒地方,哪兒都去不了,關鍵是真正的男人只有一個。
不夠分。
李太后都已經過了多少年的寡婦生活,沒事兒練字誦經念佛,就怕閑下來胡思亂想。
寂寞比忙碌可怕一千倍一萬倍都不止,甚至比饑餓、寒冷、死亡都要恐怖。
外人都知道她喜歡書法崇尚佛宗,可有幾個人真正懂得更多只是寂寞惹的禍?
如果不是因為寂寞,女人練字念經誦佛作甚?
除了為皇室大統繼承人的考慮外,這也是她為什么急著抱孫子孫女的原因。有孫子孫女,至少就不用那么寂寞了。
朱翊镠去時,李太后正在書房里抄錄佛說四十二章經。
佛說四十二章經的內容簡短,其實就是四十二段語錄。
但因為它通攝大小乘一切教義和法要,所以顯得特別經典。
據說,這是自印度傳到中國來的第一部重要著作。
也不知是否巧合,朱翊镠進去時,李太后正好抄到其中的那段語錄:“佛言:人有眾過,而不自悔,頓息其心,罪來赴身,如水歸海,漸成深廣;若人有過,自解知非,改惡行善,罪自消滅,如病得汗,漸有痊損耳。”
(我還是不翻譯了,不然又有人說水一大段。)
這一章是佛說四十二章經第五章轉重令輕。
說的是一個人有了許多大、小、輕、重之分的過失,自己需要知道悔改,轉重令輕。
簡言之,就是讓人知錯就改。
看到李太后正抄錄這一章,朱翊镠第一感覺被人彈劾的事兒,李太后肯定已經知道了。
“娘。”
“镠兒來了。”
李太后應了一聲,但并沒有放下手中的筆,也沒有抬眸看,依然在專注地寫字,直至將那一章寫完。
朱翊镠站在旁邊觀摩,世人包括后人都說李太后工于書法,想必多半是對她的夸贊之詞。
以朱翊镠無比挑剔的眼光,李太后的書法水平尚不如才女徐靜蕾呢,離“工”還有一段距離。
“來,镠兒,將這一段話念給娘親聽聽。”李太后指著她將剛寫完的佛經。
朱翊镠總感覺李太后有心,怕是故意的。
但怎么說也是親娘,讓他念他就念吧,無妨。
“佛言:人有眾過…”(搞得我都不敢重復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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