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楊季元有些老臉發燙,自己的那點心思算計終究還是被這年輕的孫女婿看的一清二楚。
這對翁丈并不貼心,雖說諒山楊家也算是較早歸附秦瑯的,但當初那也是被秦瑯用刀槍硬打服的,可骨子里楊家終究是有些不太服氣,或者說是很不甘愿楊家幾代人在諒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業,就這樣被秦瑯奪走的。
孫女蟲娘嫁給秦瑯,那也不過是當初的權宜之計,是無奈妥協,雖然楊老頭也喜愛這個孫女,可女人終究是外人,出嫁從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楊蟲娘如今被人稱為秦楊氏了,這不算是什么重男輕女,而是本就如此。
家族終究是男姓的。
為了家族老楊可以把孫女毫不猶豫的送給秦瑯,所以現在當然也不會因為孫女是秦瑯的妾侍,而就會顧忌孫女的感受或是在秦家的地位等,而放棄楊家該有的利益。
外人眼里,老楊是漢人,孫女又嫁給了秦瑯為妾,諒山楊家又是最早歸附秦瑯的武安州土人,如今還任著武安州司馬之職,怎么也應當是秦瑯的心腹核心,是跟秦瑯利益密切的。
但實際上,楊季元一直都沒能進入這個核心圈子,他自己其實也是不怎么積極,他害怕被秦家徹底吞并,有意想要保持些獨立,然后到頭來,終究秦瑯還是食言了。
推恩世襲的諒山刺史變成縣令,再變成了不再是世襲的武安州司馬,諒山現在遍地都是是秦家的勢力人馬。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季元認為秦瑯背棄了對他的諾言,甚至從一開始就是對楊家壓迫,所以當看到中原長安的天子對秦瑯下手時,其實心里還有點興災樂禍,甚至有些盼著這兩翁婿間能夠起些沖突矛盾,若是秦瑯真的莽撞的亂來,而因此觸怒皇帝被降罪,甚至是被收回封地,那對楊家來說,這也許反而是一個機會。
一個擺脫秦瑯,重新成為諒山之主的機會。
只是楊季元雖然也是老奸巨滑的家伙,可秦瑯卻也不是那種愣頭青,本來年輕的皮囊之下就是兩世為人,深諳世故,更別說在大唐的這十年,可是相當磨礪人的。
楊家做為南遷已經六七代的漢人,被中原人稱為南人,而又被這邊的俚僚蠻等稱為客人。
相比起新一代的中原移民們來說,這些南人其實已經是一個新的族群了,出自中原,卻又已經與中原有些脫節,他們對于同樣來自中原的漢人新移民,其實并不見的全是歡迎。
相反,他們更多的認為這些新移民是來搶他們地盤,占他們資源的,在許多地方,這些客人跟土人其實反而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秦瑯是希望能夠把他們融入進來,畢竟根出同源,語言文化習俗等都差不多相同,有天然的親近感,所以他雖不在武安州,卻一直鼓勵武安州的新移民與那些南人優先聯姻通婚,結成一個更穩固的利益集團,而不是分立對抗。
不少南人家族對于秦瑯的這個政策,倒也挺支持,紛紛聯姻,可楊家表面上也做的挺好的,但實際上卻并不怎么真心積極。
孫女楊蟲娘做了秦瑯的妾,還有一個孫女做了黃彪的續弦,另外又有數個孫女也是嫁入武安州的封臣,或為妻或為妾侍,而楊家也同樣迎娶了一些秦家封臣的女子。
更別說,秦瑯還特意把楊蟲娘的父親、兄弟等接到長安,安排他們到部衙任官,或是到國子監讀書,或是入東宮三衛里做侍衛。
楊季元其它的幾個兒子如今也都各在武安州中安排職事,孫子們也多在州縣學中讀書就學。
而秦家投資與楊家一起開發諒山的一些礦產,建立作坊等,楊家也都還是比較占便宜的,各方面對他們還不錯。
事實上楊家現在年輕一代里,多數都是對現狀比較滿意的,尤其是已入京城的楊蟲娘父親的那一支,覺得能夠重返中原,甚至到長安去,這是家族強大的表現。
當年祖上也是被迫南遷嶺南,一路遷到了交州,最后隨交蠻造反失敗退到這諒山里,雖說是個頭,但也只是個雞頭。他認為,做鳳尾總比做雞頭強,偏偏楊老爺子始終認為,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以前楊家再怎么說也是方圓數十里的霸主,現在卻得處處對秦家俯首貼耳,老爺子轉不過彎來。
楊家表現上現在還是老爺子的一言堂,可其實內部已經分裂嚴重,楊季元的兄弟楊季真當初死在與秦家的交戰中,所以楊季真那一支人,對秦家始終抱以極大的仇意,也是堅決的反秦家的。
而楊蟲娘父親做為楊家長子,因到了長安見到了外面更開闊的世界,也深刻認識到楊家的渺小,所以根本沒有對抗秦家的意思,認為要積極放開胸懷擁抱秦家,主動的融入秦家,也成為秦家在武安州封地重要的家臣,這樣楊家未來才能更光明。
而楊蟲娘的其它叔父兄弟們,也是意見不一,有覺得現狀很好的,也有認為還是以前那種情況好的,有人想甩開秦家,獨自開發礦山建立工坊,一家獨占,認為現在技術等也都有了,根本不需要再讓秦家來分一杯羹了。
有人則對秦瑯的兒子分封為諒山世襲縣令很不滿,認為這搶了楊家的利益。
老爺子還在,所以下面的這些聲音雖雜,但終究楊家還是老爺子做主。
秦瑯雖幾年沒在封地,可對于楊家這樣的大家族,也是一直緊盯不放的,他很清楚現在楊家的境況,也明白老爺子的心思,更了解楊家年輕一代里的分岐。
楊家其實不成威脅,永遠也威脅不到秦家,當年他們反抗過,可很快被打服。只是秦瑯不愿意把他們視為對立面,團結大多數,這才是最好的策略,這樣才能力量更加強大,如果一味的排除異已,那么就會樹敵越來越多,自己也會越來越孤立。
這就好比楊堅和楊廣爺倆,楊堅當年本是北周丞相,女兒是北周幾個太后里的一個而已,楊家也只是北周核心家族中的一個,甚至楊堅父親楊忠當年都并不是八大柱國之一,可楊堅這人雖崇佛,也沒怎么打過仗,但最懂的還是結交朋友,有好處一起分,所以他才能很快獨攬朝政,并輕易的篡奪宇文氏的皇位。
事后雖然另一位太后的父親尉遲迥起兵反叛,一度并州益州等幾十州起兵,可實際上大多數北周的核心家族都是支持楊堅的,因為楊堅能夠照顧到更多人的利益。
所以最后楊堅成功篡奪皇位,后人都說華夏歷史上奪天下最輕松的莫過于楊堅,可其實楊堅能奪位成功,靠的可不僅是運氣,而是他的權謀手腕。
恰相反,楊廣那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繼承皇位時,隋朝早結束天下幾百年的分治,并在他父親手里開啟了開皇盛世,他當皇帝時,可謂是國力強盛,是幾百年來之最。
可偏偏這么大的家業,在楊廣的手里只不過折騰了十幾年,最后他就把整個隋朝給折騰沒了,甚至把自己小命都折騰沒了,不僅是楊玄感這樣曾經助楊廣奪嫡的心腹宰相楊素的兒子都造他反,就是他最信任的招募禁軍驍果軍也造他反,而最后殺掉他的,更是他一直以來最為信任的宇文述的兒子宇文化及兄弟們。
為啥?
說到底,楊堅這人長袖擅舞,最懂得分享利益,他篡周的前提是,給北周的那些勛戚權貴高官們利益保證,天下換了個主人,皇位換人來坐,但其它人的利益不受影響,甚至還能加官晉爵,所以大家沒意見。
而楊廣為何敗?因為他志向高遠,一心要建曠世大業,整天想著改革,而改革其實就是動既得利益集團們盤子里的蛋糕,他重用南人等新貴,卻整天想著削奪打壓關隴集團,忘記了那是他楊家的根本。
天天自己挖自己墻基,終究把自己的墻堪挖塌掉了。
遠大的志向,卻沒有才華相匹配,于是很快把楊堅辛苦打造的盛世江山給毀了。
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秦瑯認為,這個道其實也很有講究,若是說的淺顯一些,這個道換成利益其實也是可以的,只要利益分享,那么你就能得到許多人的幫助,如果你不分享,別人失去利益,就都會來反對你了。
楊廣的許多大業改革,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在這個過程中,大隋的根基核心關隴集團是被一直打壓的,不論是州縣郡,還是各種官職官階甚至爵位等改革,都是如此。
楊堅也改,可楊堅永遠是拉攏一大部份人打壓一小部份人,楊廣卻頭鐵,非要一人正面剛全天下人。
后來楊廣的姨表兄李淵就很聰明,處處學楊堅,堅決拿楊廣當反面教材,所以起兵后,公侯大方封賞,甚至異姓王也封了許多,至于楊廣被圍在雁門,讓幾十萬突厥人打都不肯輕易授賞的勛官散階,李淵更是經常一次就封賞幾百數千,所以當天下群雄紛紛亂戰之時,天下那些世族門閥卻紛紛投奔歸附李淵。
“楊公,我這次遠征句町,在南中新設通海郡,最近都督程處默來信說,昆州刺史爨弘達主動把通海城西北的玉溪劃給通海府管轄,據說在玉溪發現了一處儲量巨大,且較易開采的超大型銅礦,通海都督府正準備招商引資,與通海府合作開采這處銅礦,不知楊公可愿意一起?若是有意,可與秦家一起前往,前景可觀啊。”
楊季元側臉望向秦瑯,夜風下秦瑯臉上表情看不太真切,但他這話卻值得人玩味,秦瑯明明看透了他的心思,為何還要這般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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