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三娘揚眉劍出鞘。
一雙單鳳眼凝視高平堡許久,終于還是按壓住了心頭那股不顧一切拿下此堡的念頭。
“撤,退避三舍,繞高平堡,過江繞行!”
有蠻酋覺得不甘。
“就這樣退了?”
儂三娘扭頭瞧了瞧這位垌主,“楊垌主若能替我們拿下高平堡,我重重有賞。”
姓楊的垌主自然沒那能耐,只能訕訕的道,“可我們那五百兄弟就這樣白死了?最起碼,也得派人把尸首收回來吧?”
“就有勞楊垌主辛苦一趟去把戰死弟兄們帶回來!”儂三娘馬上道。
姓楊的面色變了數變,可最后也無奈何,暗想不該出這晦氣的頭。只得硬起頭皮,說了幾句場面話下去。
到了自己隊伍前面,一說要去高平堡下收尸,那些兒郎垌丁們個個頭搖的似拔浪鼓一般,剛剛那剎那間的弩雨箭陣,讓他們真正見識到高平堡的厲害,誰又還愿意去撞?
“尋一塊白絹來掛在旗桿上。”
楊垌主小心翼翼的帶著人馬慢慢挪近堡下,為防萬一,他特意多打了幾面白旗,舉的高高。
三百步外。
楊垌主高聲喊道,“城上兄弟,我們來帶走我們的人!”
城頭一片寂靜。
楊垌主猶豫不決,最后咬咬牙,“上前一隊人,把武器都留下,小心點。”
那一隊被點到的人,一臉悲壯,倒是很痛快的把刀兵都留在地上,還特意動作很大,把武器堆在一起,好讓城頭上看的清楚。
然后他們舉著白旗,甚至高高舉起雙手超過頭頂,示意只是來收尸的。
一步一挪,三步一回頭。
終于到了二百步內,遍地是尸體,一片狼藉,那五百人馬死裝恐怖,許多人直接被射成了刺猬。
突然。
一聲霹靂弦響。
七支鐵弩箭疾射而來,瞬間射殺了十幾人。
那支大弩甚至一弩射穿了好幾人。
正在準備收尸的垌主嚇的屁滾尿流,轉身就跑。
這時城頭傳來一陣大喝聲。
“收尸可以,但得先經過我們同意才行你們老實的把這些賊蠻的首級砍下來拿尖木樁插起尸身可以帶回去。但是所有的武器衣甲,還有我們射出的箭弩都得收拾好了,送到堡下來·······”
如此囂張霸氣之語震的姓楊的面紅耳赤。
后方儂三娘子也是粉面煞白,氣的胸膛起伏不定。
好些個蠻酋都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拔劍對著城堡喝罵不休。
良久。
儂三娘轉頭便走。
一群蠻酋面面相覷。
“大王?”
“還嫌丟的臉不夠嗎?走!”
有人問那些尸體怎么辦?
“你莫不真想替高平堡上秦軍砍下自家兄弟的首級然后還給他們一個個插在城堡下路邊尖樁上還替他們把弟兄們的衣甲擦干凈了給他們送到城下還把他們殺我們的箭弩也從尸體骨肉里拔出來再還回去?”
“走!”
儂三娘越說越氣只能就此打住。
已經夠丟人的了,若真應了秦家的要求做了這些,那才是奇恥大辱。
五百具尸體不管了。
被羞辱也不管了。
現在就撤,馬上就撤。
儂三娘打定了主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他還會回來的這次他認栽了。
也許是儂三娘威望夠高又或許是高平堡的弓弩太強,十萬蠻子大軍一聲令下,齊齊在小小的高平堡下調頭轉向。
先后撤十里然后南渡江水,舍棄平坦大道,而走在田間小路上,繞高平堡而行。
河畔。
儂三娘與扶三親自各領精銳駐守河岸,預防高平堡來襲,或是秦瑯追兵殺到,掩護著十萬男女老少依次過江。
為了盡快過江,又伐木砍樹,搭建浮橋,不過人數太多,過江速度緩慢。
從高平堡過來后,儂三娘便一直沉默不言。
整個蠻軍,上下都沉默著。
士氣跌到了冰點。
河畔稻田邊田埂上,粗壯魁梧的扶三解下了鎧甲,只穿著便袍,甚至打了一雙赤腳,只屁股上吊了把斬馬,他在儂三娘身邊停下。
“一個小小的高平堡就如此厲害,意料不及。”
儂三娘子望著面前蔥蔥郁郁的稻田,“還得再多趕建幾座浮橋,盡快把人渡過去,我估計姓秦的應當快到了。”
扶三抽出一支稻苞,把葉尖掐掉一點,然后往空中一甩,頓時那支稻苞就如同一支箭一樣飛上天,然后又重重落下。
“三娘你難道真沒想過,就算過了江也未必安全嗎?我兒告訴過我,高平堡雖本也有兵馬弓弩,但絕沒有這么多這么強,再者,你就從沒認真考慮過,溫悶垌的那支伏兵是哪來的?”
儂三娘彎下腰,直接坐在田埂上,脫下鞋子,在溝渠里洗起腳來。
那一雙腳長的很秀氣,扶三盯著看。
儂三娘卻毫不在意,兩人的侍衛站的遠遠的。
她一邊洗著腳一邊回道,“我當然想過,也知道你要說什么,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用到處嚷嚷。”
扶三無奈道,“可我們難道就自欺欺人?”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嗎?就算句町溪垌被交州唐軍攻過去了,我們現在也別無選擇,帶著這十萬人馬殺回去,再從那些唐人手里把寨子奪回來就是了。”
“沒有機會的!”
扶三嘆氣。
“就算如此,那也總得試試,就算到頭來終究難免一敗,可總要戰斗過才甘心。我儂三娘雖是個婦人,卻也不愿意屈膝跪地求降,然后被那些唐人發賣為奴,淪為別人的玩寵。”
“你扶三堂堂左溪蠻王,甘愿嗎?”
扶三自嘲的笑道,“哪還有什么左溪蠻王,其實你若是去過中原,到過長安、洛陽,你就會明白,當今天下,中原大唐不愧為天下共主,大唐國力之強,遠超前朝大隋。我們這些邊陲小蠻,其實不應當亂來的。”
“怎么,你后悔了?”
“我當然后悔,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我們繼續這樣一條道走到黑,下場絕不會好,甚至可能會很悲慘。我不是怕死,我只是希望你能夠靜下心來,心平氣和的好好考慮一下,考慮這里的十萬人,還有句町、左溪幾千里地無數的溪垌之人,難道他們要因為我們的一已之念,就要跟著赴死,就要淪落為奴隸?”
儂三娘不屑的道,“你想跪著生?”
“若能活著,誰愿死去?難道這世上就再沒有什么美好能夠讓你留戀了嗎?族群、妻子、兒女,甚至是父母兄弟等等,都不顧了嗎?”
儂三娘反問,“我們本來活的好好的,是那些唐人不讓我們好好活,我們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里,是這里當然的主人,可他們來了,宣傳是天下共主,說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一句話,我們的土地成他們的了,連我們都成了他們的臣民,我們得向他們納稅服役,得按他們的規矩律法活著,甚至他們要我們學習他們的文字和語言,用他們的貨幣·······”
扶三反問,“這是大勢所趨,誰也逃不過。你們句町號稱有幾千年的歷史,我們左溪蠻也同出百越一族,難道就沒幾千年歷史?可你也當知道,當年百越何止百族,但如今還存續的,活的好的,又有幾個?”
“要么就是一直往南遷,要么早就融入漢人,剩下也就俚僚等諸部還在苛延殘喘,可這也是得尊奉中原朝廷奉行正朔才存活下來的,想要站直腰桿,甚至你想要重振句町王國,那是做夢。”
“其實當年我跟儂天富也喝過幾次酒,他也曾跟我談起過他的復國之夢,要聯合句町各部復國,甚至將來聯合嶺南、南中百越后人,可他自己也清楚,說這不過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已,根本不可能實現,你為何卻比他還不清醒呢?”
儂三娘脹紅了臉,怒氣沖沖的質問。
“我不許你這樣說他,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儂天富是個好漢,夠爺們,但絕稱不上什么偉大的人,他有野心,但他的野心不合時宜,他的野心雖然讓句町諸部重新又聚攏起來了,但這卻是個災難的開始,你得承認。若沒有儂天富,你們句町諸部也許還繼續在山林里窩里哄,但也有個好處,就是你們會繼續畏懼中原,會向他們臣服拜首,當交州大都督府要來傳召你們時,你們會很聽話的過去拜見,你們諸部會成為大唐的羈縻州,你們這些垌主會成為刺史或縣令等,就跟過去的我們一樣,我們雖然向大唐跪伏,但我們會很安全,日子如水,平靜的流淌,直到幾百年后,這個大唐滅亡,被另一個強大得中原王朝取代,我們繼續臣服,或者直到有一天,中原力量足夠強大,最終把我們同化······”
扶三越說也越是激動。
他被迫背叛了大唐,為了族人,為了妻子兒女,也為了心底一直壓抑著的那抹野心,可如今,現實無情的將他的那點野心擊打的粉碎了,他現在怕了,后悔了,想的是如何能夠保全。
哪怕只能保全一點下來也好。
“醒醒吧,我扶三這個左溪蠻王從左溪逃跑,如喪家之犬,而你這個句町女王,現在老巢也一樣被交州軍攻破了,你也無家可歸。”
“我們都成了喪家之犬,總不能再帶著這十萬人成為孤魂野鬼游蕩在異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