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工程人員停止了對冷凍倉集裝船的制造,轉而開始大規模的建造具備超遠的穩定航行能力,超大生活空間,以及超高性能的能量吸收器的跨星系遠航飛船。
這些飛船在吸收了最新研究成果后,理論上可以維持五百倍光速百萬年,并且在飛行過程中還能分出多余能源不斷制造冷凍倉。
每個人都能自由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想成為的人,艦隊里的一切都進行得如火如荼,熱火朝天,看起來形勢一片大好,但改革的始作俑者凱奇父子卻陷入了苦惱。
“報名要求離開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太多了。這已經嚴重影響到艦隊的原定計劃。”
飯桌上,索倫特·凱奇憂心忡忡說道。
比起其他撫育后人的第一代成員,從小便是合成人,從未見過父母的索倫特·凱奇在培養后人時,采用的是十分罕見的全陪伴模式。
在奧菲羅斯年幼時,一家三口同住一屋檐下。
在三十余年前的一次遭遇戰中,奧菲羅斯的母親,一名S級女性戰斗員不幸犧牲,此后便只剩下父子二人。
在奧菲羅斯成年后,父子倆的宿舍也相距極近,只要不是特別忙碌,父子倆通常會湊在一起共進晚餐,順便交流些事情,既有工作,也有生活。
父子倆的感情遠比普通家庭濃郁得多。
“父親,我…”
奧菲羅斯低垂著頭,語調低沉的說道。
此時這名金發青年已不復剛發動“政變”時的意氣風發,只顯得滿腹心事,疑慮重重。
急轉直下的局勢讓他陷入深深的自責,內心備受煎熬。
索倫特嘆口氣,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這不怪你。我起初愿意支持你,是因為在以前的遠征火種艦隊中并未出現如此大規模的意識形態分歧。這讓我和你,以及整個自由意志聯盟里的所有人產生了錯誤判斷,以為我們的艦隊也會一樣。”
“但事實證明我們都欠考慮了。火種艦隊里未出分歧,是因為他們的規模最多不過數百萬人,并未達到形成一個完整的社會體系的程度。火種艦隊里的第二代第三代,乃至于更多代的后人,都需要將個人意志建立在遙遠的帝國意志提供的土壤之上。”
“無名艦隊的情況不同。我們的規模太龐大了,已經形成了一個完備的社會運轉體系。并且,我們與帝國里的其他星系殖民地也不同,我們和帝國本部只能通過定期互相傳送數據包的方式溝通交流,這是長年累月的信息隔離,已經讓我們與帝國之間產生了太深的隔閡。”
“盡管在秦光將軍的主導之下,艦隊已經想盡一切辦法加強思想教育工作,但沒有社會的熏陶,再華麗的語言都是無根浮萍,都不如日常生活里無數細節的耳濡目染。我們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個新的文明。”
“即便沒有你和周東來領導的自由意志聯盟,也一樣會誕生別的反叛者。這是歷史的必然,是文明的選擇,無可阻擋,無法違逆。我們打開了這個魔盒,事情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唉…”
聽到這聲嘆息,奧菲羅斯抬頭看著父親的臉龐,覺得父親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
在他的記憶中,父親索倫特·凱奇是個無比堅強的人,哪怕母親戰死,他也不曾唉聲嘆氣,沒在任何人面前掉落一滴淚。
可現在父親卻變成了這幅模樣。
“父親…”
索倫特·凱奇抬起手,打斷奧菲羅斯的哽咽,再捏了捏兒子的肩膀。
“奧菲羅斯。再過兩天,就由我站出去,擔綱自由意志聯盟的第一任最高執政官吧,到時候我再公開講話試試看。如果依然改變不了局面,真因為這次變革給艦隊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并導致我們未能順利抵達銀心,又或是毫無意義的戰敗,一切的罪責就都由我來承擔。該是我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不是你們。我讓帝國和先哲失望了。”
“你和周東來還年輕,你們還有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到時候你們能逃則逃,呆在銀心區域當游擊隊也行,能堅持多久是多久。我已經老了,說是我犯下的最大的糊涂,也理所應當,罪有應得。”
這頓飯的飯桌上,父子倆聊了很多,看似十分深入,但其實依然忽略了一個點。
奧菲羅斯并不是真正的平民階層。
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所深度接觸到的人,不管是哪一代的人,都能算得上是佼佼者,職務基本都在中層往上,沒有幾個真正的底層艦隊人民。
中上層的人與底層平民接觸的信息面與深度都不同。
奧菲羅斯起初看到自己身邊的大部分人都傾向于留下參戰,或許這些人一開始真是如此打算,十分真誠,但僅僅只是這一層次里的人而已。
至于更底層的第二第三代艦隊人民,甭管這些人嘴上如何說,可一旦選擇的機會擺在面前,這些受教育程度相對有限,接觸到的信息面和知識面相對狹窄的人,便不可避免的會做出更利己的選擇——撤離。
當中上層發現底層人民里大部分人選擇撤離后,內心必然不可避免的受到影響與觸動,并改變主意,同時開始影響越來越多的同階層人口心生他念,最終變成了現在這個失控的局面。
混亂依然在繼續,并且越來越嚴重。
但凡是報了名要參加自由意志縱隊艦船的,甭管之前是什么工作,統統跑去當了造飛船的工程人員。
女媧計劃已經受到嚴重的影響,除此之外,艦隊里的日常訓練、教育、生產等多個領域也出現了停滯,科學發展更是全盤打烊,別說拿出新成果了,就連吸收帝國送過來的數據包都出現了“消化不良”。
奧菲羅斯跑去找周東來商議,二人決定再次召開自由意志聯盟的高級會議。
在這會議上,奧菲羅斯與周東來二人聯名提出希望稍微控制一下場面,試試看能不能多留下些人,不曾想,當場遭到駁斥。
自由意志最高領導層里不少人也已經改了主意。
真正的大混亂出現在半年后,也就是第一艘超大型星際遠航船建成時。
有人提出想要提前乘船離開,將集中撤離變成造出一艘就走一艘,至于登船的先后順序,則按照自由意志聯盟成員從上到下的貢獻度來評估。
有人反對更改計劃,理由是現在每出去一艘,就多一分提前暴露艦隊的風險。
有人贊成,理由是可能等不到五年就會爆發超大規模遭遇戰,現在就開始走,說不定能多走掉一些人。
還有人對貢獻度的評估體系產生質疑,認為該是自己先走,質疑其公平性。
還有人手中握著些實權,可以適當上調部分基層人員的貢獻度。
新的階級誕生了。
在無盡的爭議中,自由意志聯盟的運轉體系悄然發生變化,最高層變成了議會制。
不管怎么說,凱奇父子和周東來還是掌握實權,三人皆堅決反對更改計劃。
五年后離開超過80的人已經不可接受,現在就開始分散撤離,更是決不允許。
但情況再生,某一天,周東來以他之前并未沉睡,而是假冷凍為由,真又跑去冷凍延長壽命了。
雖然周東來將他的領導人投票權托付給了奧菲羅斯,讓奧菲羅斯等若一個人擁有一票否決權,但凱奇父子倆在參加議會時,氣勢上依然有些孤掌難鳴,只能勉強支撐。
隨著凱奇父子利用一票否決權一次又一次的擋路,終于在議會內外引起巨大的不滿。
三個月后,奧菲羅斯遇刺身亡。
行兇者是一名基層的第三代男性戰斗員。
在殺死奧菲羅斯后,該戰斗員自殺身亡,并在臨死前喊出“為了自由”的響亮口號。
這并非艦隊出發兩百年來的第一起兇殺案,但死者的身份卻是艦隊有史以來最高的。
艦載智腦只用了一瞬間便查出,這名戰斗員的妻子與三名子女全都是資深的自由意志聯盟成員,并且貢獻度評估都已經達到了首批登艦人員的標準。
最終這名戰斗員的妻子與子女并未連坐,而是被無罪釋放了。
該戰斗員的確是個人行為。
這人究竟是為了私心還是真是為了所謂的崇高理想,已經沒有追究的必要了。
痛失愛子再加上長年累月的精神高壓,以及無法形容的愧疚感終于擊潰索倫特·凱奇的意志,凱奇將軍的精神狀態變得不再穩定,被艦隊智腦暫時凍結權力,劃入需要接受心理干預的病人行列。
然而,現在艦隊的心理輔導師崗位也出現了問題。
老一輩的第一代心理輔導師陸續亡故,如今所剩不多。
留存下來的第一代大多都在冷凍狀態,時日也無多。
第二代和第三代人類里的心理輔導師,本來就已是不穩定因素,更是無法擔綱給索倫特這樣的高層人員進行輔導干預的重任,只能用鎮定劑讓凱奇稍微冷靜些。
有人提出是否應該給索倫特·凱奇強制冷凍的待遇,但稍微評估一下就發現,思維混亂的凱奇將軍已經無法自我訓練出完整的直覺化人格,冷凍無法實施。
狀況遠不只如此,按照自由意志聯盟之前的章程,當奧菲羅斯身亡后,奧菲羅斯和周東來的領導層投票權將自動由索倫特·凱奇代為執行,結果現在凱奇自己也不行了。
這三張最核心的投票權便統統成了廢票。
如果是主腦內部的預置管理體系,永遠不會出現這種狀況。
但自由意志聯盟本來就是繞開主腦的私下行動,尚屬于一個非常不健全的體系,沒人可以執行仲裁。
在凱奇將軍倒下后的最新一次投票中,第一艘星際遠航船提前開撥的提案終于沒了三張領導票的攔路虎,獲得高票通過。
第一艘自由號將在七天后正式啟航,成了板上釘釘的既定事實。
就在上百萬人興高采烈的收拾行囊時,一個嚴厲的電子音警告通過所有人的智能助手響徹在耳畔。
“艦隊最高指揮團隊已經失去功能,停止運轉。艦隊內部狀況已經嚴重危及最高任務綱領的執行。情況嚴重程度評級:末日災難級。智腦預置危機處理方案啟動,執行末日鎮壓程序。”
“鎮壓步驟如下:統計全艦人員名單,進行深度心理測試與記憶讀取,對每一名艦隊成員進行評估記分。個人思想與艦隊最高綱領契合度不及格者,死刑,立即執行。合格者,恢復正常生活,并定期接受評估。”
“警告,即日起,所有人必須返回規定宿舍及規定工作崗位。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請嚴格按照標注為綠色的帶狀區域活動。所有人不得隨意聚集,不得隨意交談,不得散播謠言煽動人心,不得逃避評估測試。但有違令者,死刑,立即執行。”
“末日鎮壓程序將在滿足以下三個條件后終止。第一,艦隊戰斗人員數量下降至三千萬以下。第二,全部人員平均契合度超過95。第三,重新選拔出具備足夠執行力的艦隊領導層組織架構。”
剎那間,龐大的無名艦隊的數萬艘艦船里一片鴉雀無聲。
沒人想到,掌控一切的艦隊智腦核心深處竟刻著這樣一個極度殘酷的應急管理體系,再被觸發了。
自家事自己清楚,一切陰謀詭計和花言巧語在冷酷無情的人工智能的記憶讀取之下都無所遁形,毫無意義。
第二代里至少有超過一般人不可能及格,必死無疑。
第三代里不可能及格的比例更高達85以上。
有戰斗人員狂奔向自己的戰斗裝甲,但在趕路的途中便被通道里突然探出的射線槍當場蒸發。
還有人試圖操控自己的裝甲沖出艦船,但過去如臂使指的親密伙伴根本不聽使喚,座艙里的生命維持系統反而當場壓緊,將里面的人壓成碎末,并被物料回收裝置吸收轉化為基本物質顆粒。
在迅速死去數百萬人后,剩下的十幾億人短暫老實了。
緊接著,便是史稱“排隊槍斃”的契合度評估測試。
為了避免錯殺,末日鎮壓程序里的評估測試十分全面,內容繁多,并且對記憶數據的分析比對十分嚴謹,評估進行得很慢,平均每天只能完成三百萬人,且每決定處死一人,都會在艦隊內部公開執法標準,將受測者記憶力的“問題”公開展示。
這速度看起來問題不大,畢竟艦隊出發時的人口規模不過1.5億人,加起來也就50天的功夫,但現在艦隊總人口卻高達16億,評估時間被拉長到534天。
對超高智商的太空人類而言,534天與50天的差別太大了,大到足以讓一些“聰明人”自作聰明的想出辦法,可以繞開智腦的監控。
兩個月后,一名叛逆的頂峰戰士與頂級機師配合,在智腦核心的眼皮底下悄然建造出一臺完全不受智腦控制的超級裝甲,并撲進該大型工程艦的智腦控制中樞,再將中樞摧毀,以最快的速度替換為人工控制艦船,這場發生在曲率空間里的“政變”被推向了最極端的場景。
最可怕的敵人,往往來自內部。
人類太熟悉自己的艦船結構,也太清楚主智腦核心與三個備用核心藏在什么位置了。
在這名頂峰戰士的帶領下,這艘艦隊里的鯰魚在不破壞曲率飛行穩定性的情況下,不斷靠近一艘又一艘艦船,快速拔除這些艦船的智能中樞。
他們將其稱之為“解放”。
在“解放”的火焰即將彌漫到唐穎鶩居住的居民艦時,同在這艘居民艦里冷凍沉睡的童玲的冷凍倉被動激活了緊急狀態,開始自動解除冷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