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拉給楊國定發了條消息。
楊國定看著私人通訊頻道,操控光標在刪除和打開間來回游離了五秒。
“你在用你的自私侮辱我們。我曾經以你為驕傲,但那都是過去時了。”
看到這條信息,楊國定面部肌肉稍微抽搐,然后回了一條,“我很忙。你只需要服從命令就行。”
“我知道你并不忙,因為你現在還沒找到忙碌的方向。你在撒謊,你在逃避。你有私心。我本來還不確定,但當你向我撒謊時,我就知道答案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正在走向罪惡的深淵,你以為自己偉大,其實很卑劣。你在犯罪,你會成為歷史的罪人。”
林拉這段信息不再是文字,而是用的語音。
兩人終究還是見了面。
楊國定的辦公室待客區里,兩人相對而坐。
林拉怒瞪雙目直視著楊國定。
素來喜怒不形于色的楊國定,竟罕見的有些目光閃躲。
“我知道我有些蠻橫。以我的級別,單純從公務關系,根本沒有見到你的資格。你完全可以將我阻攔在門外,甚至可以命令守衛來將我架走。但你還是見了我,這又一次證明了我關于你的私心的猜想。”
林拉一開口,就是猛烈進攻。
楊國定眼角微微收縮。
林拉:“你懊惱了。你后悔了。你動搖了。你的意志不再純粹。你自我偽裝的高尚正在崩塌。你果然不是一個合格的政客,只是一名科研工作者。讓你擔任我們的項目總負責人,其實是一個錯誤。”
楊國定沉默。
“你擁有合格的學問,但做人卻不夠冷血。在你的帶領下,我們沒能發揮出最高的潛力。你為了證明自己,接過了項目負責人的職務。但你沒做好自己的工作。所以,我們要面對的現實就是,一個不合格的領袖帶領我們做了一次不合格的科學實驗,在復活先哲這件事上,沒能發揮出最大的能力。在失敗就等于死亡的世界里,不存在什么雖敗猶榮。無能,本身就是一種犯罪。”
楊國定終于開了口,“夠了,我捫心自問。除了你的事之外,我都無愧于心。”
“你真正的無愧于心,應該是帶著所有人一起死,而不該試圖將別人趕下船。”
楊國定:“但這是謀殺。”
“照你這么說,每一位將軍都應該被送上絞刑臺?不,真正應該上絞刑臺的將軍是這樣的。他明知道一名戰士對完成任務依然有幫助,這名戰士本人也有足夠的覺悟,但他卻出于私心將人強行從任務中趕走,并導致任務無可挽回的失敗。這,才是謀殺。被他謀殺的對象是未來戰爭中的幾十億、幾百億甚至幾十萬億百萬億的犧牲者!”
“你的花言巧語毫無意義。你在照顧我,想讓我活下去。我承認我的身體狀況不好,但這有什么關系呢?你手里應該有我的考核數據。昨天,我成為了基地里最好的營養學家。你趕我走,就是對整個人類不負責任,也是在羞辱我。”
楊國定僵硬的轉過頭。
“楊國定,如果你真大公無私,那你就該讓我留下來。先哲還有希望,你知道水熊蟲吧?凍死幾億年的水熊蟲,在太空里也一樣能恢復生命力,還能繁殖。先哲基因的底層信息比水熊蟲更原始。只要我們能完成活體逆推,將先哲的基因與水熊蟲的特性更深度的融合起來,就有機會。”
楊國定搖頭,“這不現實。底層信息歸底層信息,人體和水熊蟲畢竟不一樣。”
“但如果是能在宇宙中廣泛存在的虛能生命,之前我們的無名艦隊碰到的水晶水熊蟲呢?根據我的計算,如果我們先將胚胎穩定的轉化為虛能物質,再將水晶水熊蟲的特性刻繪進去。”
“當飛船真正抵達光速時,只要先哲的意識還存在,就會被無限放大的水熊蟲吸收特性給往回吸,先哲最后參與的人格就有機會毫無阻礙的進入胚胎。那么融合就徹底完成了。以后,就是他的事了。我才剛剛開始深度接觸無名艦隊關于水晶水熊蟲的最新研究成果,你卻要趕我走?因為你的私心而趕我走?”
楊國定終于徹底失語,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駁。
沒過多久,第二個人又找上門來,正是一名虛能領域的研究專家。
他的理由與林拉差不多,既然新方向剛好是他的專業領域能服務的范圍,那么他也不該走。
楊國定不得不又一次松口。
制度的奇妙之處,就在于不能輕易為了某個特定對象而打破,一旦打開一道缺口,并且消息又走漏出去,效仿者只會越來越多,原定的計劃便再執行不下去。
就像林拉罵的那樣,楊國定不是一個合格的政客,又或者軍人。
他既做不到冷血無情,又做不到絕對的令行禁止。
別人說。
“不是就你楊國定一個人偉大,我們也不曾放棄。人終究有一死,或輕于鴻毛…既然現在又有了新方案,我們還想再試試。”
甚至有人就著楊國定的話反過來駁斥他。
“你曾說過我們是軍人,這里就是我們的戰場。我們認可。但是,你應該知道軍人沒有緊急避險權。每一個軍人在入伍時就曾宣誓,我們雖然嘴上不曾宣誓,但心里卻做了覺悟。如果但凡是有死亡的風險,軍人就撤退,那我們這戰爭怎么打?百姓由誰來守護?我們的基地由誰來守護?”
“這種當逃兵的行為,本質就是對外面的人不信任。我們應該相信,這里才是最需要我們的地方,所以我們不認可楊主任你的判斷。”
“外面的百萬億人多我們一個不多,少我們一個不少。但這里,每少一個人,機構的運轉速度就慢一分。這里,才是最需要我們的地方。我們最大的價值,就是死在這里,不論成敗。哪怕真徹底失敗了,我們的故事,也會像太陽一樣永遠照耀在宇宙中,與先哲一起激勵著后人。”
楊國定無法告訴別人,當初那一番宣言,本來就不是他本人的原話。
但這件事,他不能說出去。
他只能認了,回天乏術。
這是整個計劃開啟以來,項目參與者唯一的一次集體違抗他的命令。
但卻沒有人該被責罰。
研究所的最后一次嘗試開始了將已經死亡的胚胎進行虛能化,并且必須保持虛能化的胚胎與原本由實能組成的胚胎承載的遺傳信息完全一致。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楊國定的辦公室里再度安靜下來。
他冷不丁回想起主腦繁星交給自己的那段話來。
他不禁暗想,會不會當初繁星在編制那段演講時,就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性格缺陷,預料到了會有今天這一出?
既然主腦繁星連任務臨近失敗時的人性都推算了出來,那會不會也算到了胚胎的死亡亦或是假死?
若是這一切真都在計劃之中,那就反過來說明,事情的確還有希望。
楊國定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深深的為之慶幸。
如果不是林拉利用兩人間欲語還休的感情逼迫著他讓了步,現在基地里已經只剩下兩萬多人了。
林拉將他從罪人的懸崖邊拉了回去。
他的嘴角默默浮現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的笑容,既有些感激,又有些慚愧,更有些釋然。
他知道林拉在進門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當這缺口被打開后會發生什么。
她依然在用著她所剩不多的生命最后的全部力量,在每一個角度幫助著自己。
宇宙的虛空中,一片靜謐。
被略微拉長的十八艘蠕蟲三型以及給拉得更長的尸骸星球如一柄刺向天穹的箭矢緩緩飄過。
遠處的星空依舊,更遠處的龐大河外星系看起來也與普通恒星一般無二。
在人類探索宇宙的過程中,宇宙賜予人類最直觀的禮物是“孤獨”。
越是遠離家鄉,人就越容易深陷在宇宙留給人類的無盡空虛之中。
但此時這空虛卻是假象。
在人類肉眼無法看見的層面里,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過當外部環境里的實能規則變化超過一定的幅度后,監測設備卻能稍微發現些端倪。
“報告,艦隊外層空間正發生著劇烈的量子潮汐涌動。以我們為球心,附近五百億公里范圍內的實能微粒誕生與湮滅的輪回頻率正在持續升高。”
這是情報部門提供的第一份參考信息。
第二份信息來自整個晨風帝國的情報部門。
以太陽系為球心,附近接近兩百五十光年范圍內,都出現了劇烈的量子潮汐涌動。
緊接著,實能輪回頻率等高線被畫了出來。
此時這等高線用肉眼看來,就仿佛一個正在倒放的水波,一條條代表潮汐涌動強度的線條正從兩百五十光年的范圍開始往回收,向著尸骸星球所在的位置聚集而去。
宇宙中不存在真正的未解之謎。
一切看似反常的超自然現象,背后一定有著人類暫時未知的緣由。
但這一次,卻太反常,太不合理了。
如此大面積的,大規模的異常量子潮汐涌動,在同一時間瞬時發生,完全超出了人類對宇宙的理解。
那是整整二百五十光年直徑的巨大球形區域。
異常潮汐的背后,代表著空間規律的改變。
只需要簡簡單單的計算,便能推算出如果要靠人力制造的爆破物完成同等規模,并且瞬時同步的空間規律改變,那燃燒掉整個銀河系里所有恒星的熱能都不夠。
人類想象不出是怎樣的偉力才能完成如此壯舉。
甚至有人絕望的暗自揣度。
是不是復眼者幕后的超階文明終于親自出動了,使用了破壞游戲規則的宇宙級“核武器”。
在人心惶惶的帝國里,尸骸星球研究所里的人們卻是無比淡定。
只有情報組按部就班的觀測著外部環境,與帝國交換情報,再將信息整理提供給科研人員們。
至于其他人,則是將全部精力放到了如何將胚胎虛能化的項目中。
外面的超自然現象很奇特,但也僅此而已了。
它可能與先哲有關,也可能無關。
但既然現在無法判定關聯究竟在哪兒,會對任務造成怎樣的影響,那就索性不管,只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
如此這般又是七天過去,情報組終于拿到了新的數據。
這是最高智腦繁星調取了90的算力持續分析三天得出的結果。
引發量子潮汐異常涌動的,是“人”。
或許又不是人,但起碼是人的影子。
數百億個無比高大的人形影子,正互相層層疊疊的擠壓著,往尸骸星球靠近。
學者們長久以來逐漸成型的科學觀被顛覆了。
不少人甚至暗想,人是否真的有靈魂。
人死后靈魂是否依然存在?
這些人影,是過去的亡者的魂魄嗎?
那為什么會只有幾百億個,而不是更多?
時間又過去七天,繁星最先得到了答案。
為繁星提供答案的,是陳鋒拷貝給她的記憶。
這些“人”是空白者。
既有這條時間線里為了增強算力,而主動讓世外之歌滲透,并將思維機械化后的空白者。
但繁星有這條時間線里自我犧牲的空白者的名單。
數量遠沒這么多,頂多就幾十億人。
另外數百億空白者的來歷,便讓繁星也理解不能了。
來自陳鋒的“記憶”,他的第九次、第八次…乃至于當年的第一次歷史中。
陳鋒每一次死而復生的經歷,都有至少一千年的跨度,人類都會經過無數代的繁衍。
跨越了萬年的時光,既有主動犧牲的,也有無辜受牽連的,還有當年的蕾控制下制造的八百萬個空白者,全部在這里了。
繁星“看”到了很多相同的人,甚至看到了五個謝爾蓋,那是得到晨風之前,依然遭到了世外之歌滲透洗腦的謝爾蓋。
繁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不理解為什么這些明明不該在這條時間線里存在的人會出現,但事實就是如此。
似乎,自從他們死后,他們的所謂靈魂,也就是溶化進宇宙規律里的人格從未遠離,而是一直悄無聲息的在往太陽系靠近,并在此時此刻聚集到一起,引發了量子潮汐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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