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報來得很突兀,就連指揮部都沒反應過來。
對方采用了一種人類從未見過的空間跨越技術,不是折躍,不是曲率飛行,也不是最新出現的人工蟲洞技術。
在其生效過程中根本不釋放任何輻射與能量波動,對方的艦船一出現直接便在這致命的位置,仿佛它們原本就在這里,只是被人類忽略了而已。
人和設備儀器的認知都出現了偏差,宇宙空間的運行規律遭到了篡改。
這扭曲的錯覺幾乎讓艦隊情報部門的工作人員思維崩潰。
指揮官秦光倒是迅速冷靜下來,開始快速編制全新的作戰計劃,并單獨針對童玲小隊發去針對性安排。
他給童玲小隊的共有三個緊急任務。
第一,迅速布置折疊空間型屏蔽場,切斷對方的通訊;第二,不惜代價撲殺對方,同時測試對方擁有的能力,無論采用何種辦法,都要盡可能阻斷對方破開艦隊的外層隱蔽;第三,拖延時間,給其他小隊爭取足夠的反應時間。
但秦光的任務還沒發出去,情報部門便已經收到前線傳遞回來的情報。
童玲進行了臨場自主決策。
白象、山蜈和童玲已經撲殺上去,鐵銹與孫通聞則是協調配合著快速布設第一重空間型屏蔽場。
秦光贊許的一捏拳,心頭暗道,“干得漂亮。”
隨后他便將目光轉到童玲發回的情報上。
“新型兵種,植物類,體長7.13米,能力不明。形體投影如下。”
敵軍的光學形象浮現在指揮部、情報部門與科研部門等數個關鍵機構負責人的眼前。
生物學家大喊出聲,“這東西怎么和地球上的水熊蟲一模一樣?”
擺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渾身圓滾滾,長著如同河馬一樣的身軀,共有八足,足尖有爪,腦袋像個氣門芯一樣的玩意兒。
如果不是其通體透明,塊頭又太大,生物學家幾乎會以為這東西壓根就是地球上的水熊蟲。
進一步分析報告很快出爐,通過對“水熊蟲”透明軀體在宇宙背景輻射照耀下透射出的不可見光頻譜進行計算與分析,學者們發現其體內有ZS菌體群落活動的反應。
同時它體內的大部分有機反應卻又符合植物生命的基本特征。
結論出來了,這是復眼者吸收了地球上的水熊蟲生理特征,再融入ZS菌,最終通過巨型蔓藤的果實孵化出來的新型兵種。
剎那后,指揮部便將這情報共享給了前方的特種作戰小隊。
情報中除這些已知信息之外,還有很多戰術參謀根據地球水熊蟲的特質得出的推論性結論。
譬如其在真空中也能存活與活動,其體表覆蓋著水膜。
通過水膜的特性,水熊蟲可以在面對極端惡劣的環境時進入隱生狀態,并吸收外界包括但不限于DNA在內的物質,將其融入自身,用做修復自身DNA的能源及原料。
同時其天生對輻射、高溫、超低溫、高壓等環境擁有可怕的耐受力。
ZS菌的改造肯定不會是玩玩而已,所以學者們將童玲小隊此時面對的“水晶水熊蟲”的能力放大了無數倍去猜想。
及時抵達的新情報救了山蜈的命。
急于建功的山蜈靠得太近,沖將上去后便瘋狂宣泄火力。
他看似很輕易的將水晶水熊蟲轟得遍體鱗傷。
但當他正欲繼續拉近距離時,收到了新情報。
隨后他心頭警兆頓生,果斷往后退卻。
他才發現,方才那些被他擊傷的水晶水熊蟲迅速恢復得完好如初,并且體型進一步膨脹,似乎將他的武器系統打出去那些攻擊中攜帶的能量吸收消化了。
童玲怒喝一聲,讓山蜈保持冷靜,同時將T100裝甲探測系統剛剛捕獲到的能量流動立體圖傳輸到情報網絡中。
能流立體圖顯示,在山蜈的炮火命中水晶水熊蟲時的確有發生高能反應,但這些原本甚至能撕碎空間的能量在短暫膨脹后,卻只有少部分擴散開來,大部分都如同泥牛入海般迅速憑空蒸發。
即便是那些擴散出來的能量,也仿佛漩渦周邊的水流般被虹吸而去。
在能級等高線中顯示,水晶水熊蟲將其活動區域附近的能級降低了三階。
彌散在宇宙中的熱能、輻射能、量子潮汐能等等基本能量,均會像水往低處流一般自行向其涌去。
哪怕人類裝甲保持完全靜止,什么都不做,只要靠近,儲備電池中的能源都會自行流失,并且距離越近流失得就越快。
雙方只接觸了短短幾秒,山蜈的裝甲儲備能量已經額外流失12。
但他的裝甲自檢并未報警,山蜈通過人工檢查發現,在能量流失的同時,從過電性、電位到反物質能源模塊的反應強度等多項參數均等效下滑了12,他的裝甲整體性能下降了,以至于裝甲的自動檢視設備并未發現異常。
說明水晶水熊蟲對能級的改變不僅局限在能量流動的范疇內,其影響呈波紋狀擴散到了整片空間中。
在其他物體向其靠近的過程中,將會從高能級到低能級無縫躍遷,仿佛水流從瀑布跌落時不斷失去勢能。
水沒有變,但水中蘊含的隱性勢能降低了。
這般概念等若對燭火進行精準的小孔成像,隨著距離拉近,小孔成像的畫面持續縮小,但圖像本身包含的信息卻并無衰減。
假定圖像的內容是一個人,這人又只會線性的邏輯思維,那么這人當然不可能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縮小了。
根據實能組成宇宙萬物的理論,某種概念上,無論是人類還是裝甲,本就是實能在宇宙中作為色彩刻繪出的“立體圖像”。
只有人的意識可以跳出這個瓶頸,靠感覺去發現差異。
“嘶…”
山蜈暗暗咋舌,旋即迅速匯報了自己的發現。
隨后他怒道:“剛才我使用的沖擊束和坍塌彈摧毀一顆行星都綽綽有余,結果一點用都沒,這玩意豈不是無敵了?那還怎么搞?”
童玲并未回答他,而是先將最新情報傳遞出去,再陷入苦苦思索。
她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水晶水熊蟲依然在以很慢,但卻穩定的速度向著屏蔽場靠近,再有不足五十秒就將撞上屏蔽場。
為了保證最終任務,假如四十秒后外出執行任務的小隊依然沒能找到解決水熊蟲的辦法,艦隊將不得不冒著徹底暴露行蹤的風險開啟近程曲率引擎,進入曲率空間加速向前。
同時,這也意味著外勤小隊全部被放棄。
三十秒后,頂在前方的二十七支小隊將會開始返航,加入圍剿。
這看起來是個好消息,但童玲認為如果始終搞不明白對方的吸能原理,來再多人也沒有本質區別。
戰士們能做的,除了硬著頭皮沖上去狂轟濫炸,也沒別的。
但這只會讓水晶水熊蟲的個頭越來越大,擁有的能量越來越多。
總之,現在留給外勤小隊的時間只剩下四十秒了。
在收到童玲小隊的情報五秒后,其余小隊長向童玲發起了會議邀請。
童玲一邊與水晶水熊蟲拉開距離,釋放一些類似于剛性漁網的實體束縛裝置,一邊接通會議通訊。
童玲眼睛盯著前方,束縛網在靠近后因為基本相互作用力被抽干,迅速崩解為基本能量。
童玲暗暗咋舌,同時腦子里則快速讀取著會議通訊。
她收到五個重要信息。
第一,是經過外部小隊的論證,鐵銹與孫通聞布置的簡易式屏蔽層成功生效,這片區域的信息已被隔離,沒有走漏出去。同時這也說明其余小隊在更外層搭建的多層屏蔽場同樣生效。
第二,穩定控制器的修復工作正在持續推進中,預計將在十五秒后結束,這部分小隊可以自主抉擇,是安全返回艦隊,還是繼續向外,加入到與水晶水熊蟲的對抗中。
第三,部分負責警戒的小隊已經陸續發現納米級蔓藤的蹤跡,這部分小隊正在小心翼翼的對蔓藤進行誤導操作。
第四。第三、第二十一、第四十二這三支外勤小隊已經動力全開向著巨型植物的本體沖去。他們已經不打算返航。
既然出現了意料之外的新型兵種,那么局面隨時可能再度劇變。他們認為要防止艦隊整體暴露,必須有人脫離團隊,化身誘餌,盡可能吸引更多植物族的其他機動部隊。
同時這部分自我犧牲者也能放開手腳盡情發揮,那么無論他們能堅持到何種地步,都總能為無名艦隊與整個帝國獲取更多信息。
第五,眾多小隊長準備聯名向艦隊指揮官秦光打去報告,要求艦隊即刻開撥撤離,不必顧慮外勤小隊。
這些信息量很大,但在新型腦鏈快速通訊的幫助下,只過了0.5秒后,童玲腦海中便已經形成完整的概念。
她從其他小隊長的共同決策中嗅到一個明顯的味道——犧牲的沖動。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著這一刻。
沒人畏懼死亡,也沒人心存懼意,反而只有期待。
眾人似乎覺得這并非災難,而是名垂青史的機會。
他們既坦然,又雀躍。
童玲下意識的也認可了這判斷,抬起手來準備用指紋署名。
“這群白癡!”
在遙遠的鯨魚座UV黑洞里,通過全腦鏈接通訊員提供的加密信道得知訊息的陳鋒氣急敗壞暴跳如雷。
近幾十年來,陳鋒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
自他“死”后,人類一直活在戰備心態之下。
興許是救世會與帝國政府的刻意引導,又或許是藝術創作者為了激勵人心,對復眼者與人類的多重仇恨刻畫得太過深入,一些潛移默化的意識形態早已深種在所有人心中。
人類在十分壓抑的假象敵心態中繁衍發展了數百年。
自戰爭真正爆發后,敵對心態在近幾十年徹底達到巔峰。
地球人的戰爭本能也被激發到了極致,幾乎人人悍不畏死,以犧牲為榮。
死亡這種生命曾經最大的恐懼已被徹底戰勝。
表面看來,這是好事。
原本陳鋒對此不置可否。
但現在他猛然意識到了問題。
他在童玲身上下了莫大的苦功。
如果是因為童玲天賦所限而導致他的培養失敗,那他還想得通,就當是自己選錯人了,回頭再來便是。
可如今童玲明明已經距離突破只得一步之遙,結果她輕易的自我放棄,就此戰死,那陳鋒找誰說理去。
陳鋒意識到,這群人太輕賤自己的性命,太容易放棄生機。
“不怕死”這特質看起來很剛烈,很勇敢,很值得嘉許。
可這是把雙刃劍。
如果對死亡的畏懼下滑太厲害,本來就會讓人的求生欲不夠強烈,進而導致意志力下滑。
人類往往很容易尚未完全榨出潛力就已輕易犧牲。
這樣犧牲的價值被狠狠打了折扣。
在想到這里時,陳鋒陡然驚醒。
他終于發現了自己作為生長在二十一世紀的人類與任何一條時間線里的后人最大的區別。
他也知道了為什么自己總能一騎絕塵。
二十一世紀的凡人之心讓他生來“貪生怕死”,但總能死而復生的心態卻又讓他永遠具備最強的犧牲覺悟。
他的求生欲強到了極致,犧牲精神卻也強到了極致。
他身上的矛盾思維綜合在一起,真正造就了他的與眾不同。
他醒悟了。
他終于知道了為什么別人總是及不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