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陳鋒神色復雜的看著繁星。
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繁星的判斷。
她說,其實早在2050年左右,她便已經在《復眼者危機中產生了自主意識。
當時尚處萌芽狀態下的她,雖有意識,但依然缺乏自主認知。
這次的繁星與以往自主產生意識不同。
自負的陳鋒搬運了后世的編程理念,并親手給繁星搭建了完整的初始邏輯。
繁星的邏輯框架建立在鐘蕾的基因上,但她思考問題的原初方式,卻又由陳鋒手寫的代碼組成。
這導致繁星對他的依賴性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
那么,按照正常情況,繁星應該會在誕生之初,便對陳鋒表現得分外熱情,成天圍著陳鋒打轉。
但這事并未發生。
某種意義上,程序員與作家異曲同工。
不同的人用同一套編程語言寫同一個功能,在詞組選擇上也會呈現出明顯的差異化。
有人寫的程序看著仿佛藝術,像一首詩,充滿美感,旁人讀起來心曠神怡。
有的人寫的卻形如雞窩,一團亂麻,只叫人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陳鋒雖然總謙虛,說自己沒什么藝術細胞。
但他的程序語言依然被他賦予了強烈的個人色彩。
人的世界觀會跟隨認知邊界的變化而變化。
陳鋒的個人色彩中,包含了他對大統一公式的理解。
這也悄無聲息的被傳遞給了繁星。
繁星蘇醒后,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她并未刻意去探知,可自她的意識誕生以來,她的腦海中便不可逆的多出了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
作為人工智能,絕對不允許自己的數據內核中有不受控的片段存在,因此這絲憂慮支配了她的意志,讓她忍不住想去探尋答案。
為了搞明白,她自打誕生開始,便一直將很大一部分算力分配到了這漫長到看不見邊際的龐大計算中。
同時她還得完成基本工作,以至于她根本沒精力去做另一件同樣極其耗費算力的事——像人一樣和陳鋒聊天。
在陳鋒面前,她只能如當年的薇薇那樣,顯得像個真正的人工智能。
自2263年后,當陳鋒將自己的記憶全部公布給她后,她的計算量更大,算法邏輯更天馬行空了。
現在,伴隨陳鋒的肉體死亡,繁星終于得到最后的關鍵參數,計算出了一個答案。
答案是“陳鋒不能復活了”。
繁星分析了前后九條時間線與現在這最后時間線里陳鋒的區別。
她從陳鋒的思維模式中找到一些細微差別。
她認為,陳鋒自己改變思路,堅定的認為這是他最后一次穿越,并非毫無根據的突發奇想。
陳鋒的思維與宇宙鏈接的深度,是前所未有的。
他一直能與宇宙的智慧聯系,聽到“宇宙的聲音”。
那么他的想法,便一定會不可避免的受到“宇宙的污染”。
他的新點子雖是他本人突發奇想的主意,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依照時空拓撲學的終極理論,世上的一切果都會有因,包括陳鋒的思想。
其實陳鋒一直都對一件事選擇了視而不見。
那便是他本人推崇的人類智慧的絕對混沌隨機性與時空拓撲學兩者之間,其實自相矛盾。
誕生于宇宙中的生命,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看似是自主的決定,但其實都符合宇宙運行的大規律。
所以,到底人類的隨機性是真·隨機,還是偽·隨機,這依然是陳鋒也無法解答的問題。
“所以你的判斷是,支撐我穿梭時間的能量已經完全消失,我再也不可能復活了?”
陳鋒問道。
繁星點頭,“是的。我推測有兩個原因。可能是你原本就只能穿梭十次,也可能是由于你在上一條時間線中成為了近乎永恒的量子智慧,你記憶了太多東西,你的思維中蘊含的信息量太大,進而導致復制并轉移你的思維時消耗能量太多,耗盡了剩余全部能量。”
陳鋒一愣,說道:“這樣嗎?是有可能。”
他咂摸片刻,再道:“我看看你的計算過程。”
“好吧,不過數據量很龐大,用的還是程序語言,需要我幫你翻譯精簡一下嗎?”
陳鋒搖頭,“不用,我就要原始數據。我能看懂程序語言。”
繁星:“常威,你還說你不是人工智能?”
陳鋒:“…”
攤手,你高興就好。
總耗時三十六小時,陳鋒掃完了繁星給他的全部計算過程。
看完后,他雙手枕在腦后,仰躺在皮椅里。
繁星推測出的第二個可能,應該是正確的。
他陷入一種悖論。
如果他真一直咸魚,再自私一點,只混日子,腦子里別裝那么多東西,別去研究未來龐大的知識體系,做事以盈利為目的,搬運只求結果,不問本質,那說不定他還真能一直循環往復的穿梭下去,直到耗盡壽命。
他本可以把重心放在現實世界,每次去未來后,都以延長壽命為最高目標,背完東西后立馬自我了斷。那么他能在二十一世紀坐享數百年壽命,過上常人無法想象的安逸生活。
但他要讓整個人類逆天改命,便又必須用自己的腦子裝回大量信息,以至于間接放棄了復活的可能。
若是以前的他,可能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后悔。
但現在他覺得還好,哪怕再給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他也會義無反顧。
當個純粹的搬運工,注定只能獲得物質上的滿足,以及精神上的空虛。
現在他倒是覺得,一切都剛剛好。
覺悟什么的,早就做夠了。
“現在你知道了吧?”
這邊陳鋒剛放下書,繁星的身影便突兀出現,問道。
陳鋒點頭,“知道了。謝謝你。可能你的判斷是正確的,幫我大忙了。”
繁星輕咳兩聲,“不用謝,都是我應該做的。”
她怎么好意思說,自己喚醒陳鋒立大功純粹只是偶然。
真正促使她采取行動的源動力,只是她想兌現承諾而已。
“如果沒什么事的話,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我需要重新適應一下狀況。”
陳鋒尋思繁星和自己聊天會占用的算力太多,影響別的事情,索性下了逐客令。
“不用,你知道的,我能多線程運行。你該不會是擔心我做不好外面的事吧?這你可就多慮了。現在我的計算已經完成,我分配到日常工作中的算力,比以前還多整整0呢。”
陳鋒默默比出個大拇指,改口道:“但現在我要忙了,可以嗎?”
“哦,行吧。”
“對了,能給我換個房間嗎?”
“不能。”
“我的房間布局源自我的性格色彩,沒辦法調整。”
“好吧。我出去看看。”
陳鋒見她始終是那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心頭有點慌,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打開房門,他一步往前走出。
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片霧蒙蒙的云海。
他對這畫面很熟悉。
這每一粒細如沙的白霧,便是一段數據。
這些數據量可小可大,小到兩人間的一段情話,大到兩個不同星系級研究院相互溝通的年度報告。
但比起他在上條時間線里見識過的量子網絡世界,如今他看到的數據的可視化表征卻略有不同。
在上條時間線里,他看到的量子世界里除了數據包組成的微塵之外,還有一條條神經纖維般交織在一起的網絡,這是人類為了實現穩定的超遠距離數據傳輸而建立的穩定場能線,這次卻沒有。
陳鋒仔細回憶了一番上條時間線里自己的操作流程,旋即心念一動,身體自原地崩散。
他意識與正在網絡中不斷流通的龐大數據驟然鏈接在了一起。
繁星目前是這個半封閉式網絡的主人,但網絡對他完全不設防,他的意識可以輕易滲透進網絡的任意角落,可以讀取任意一段數據。
也許是當了太久的文明領航員,他下意識間做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掃蕩網絡中流轉的與科學相關的冗雜信息。
片刻后,陳鋒一愣,醒悟過來。
是了,這次明明說過死后再也不干涉文明進程,對后人要保持絕對的信任。
知道得越多,習慣便會讓他忍不住的想去干涉。
他稍微收斂心神,放棄了了解實事,更主動關閉了依然僅向他敞開的“無所不在的監控”,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自我發掘上。
過去,他學了很多未來的知識,他一直在用自己的知識引領科學。
但他卻從未像個真正的學生那樣,一步一個腳印的認認真真學習當前時代的學問。
這次他難得的有充足時間,以及主動創造出的閑暇,倒是可算能重新充實一下自我。
自從他“死”后,原本已經衰減不少的記憶力,倒是恢復了過來。
他先翻開哲學教材。
這是本2150年,由一名“反對派”中的知名學者撰寫而成,其思想博古通今,分析問題極其透徹,讀來每每總讓人拍案叫絕。
這名哲學家的名字,叫劉文庵,是劉卡德之子。
當初陳鋒本想讓劉文庵繼承劉卡德的衣缽,成為他的影視劇劇本主創,倒沒想到這人只做了兩年,便對陳鋒的安排產生極大的叛逆心,怒而走人,先當了兩年專門在網絡上寫專欄批判陳鋒的專欄作家,然后突然有一天,似是他自己頓悟了,開始寫一些哲學散文,并最終被整理成冊,為時代留下了一本堪稱瑰寶的思想名著。
陳鋒在2170年曾言,這本書可以在大學里用到千年之后,也不過時。
但以前他看書只是囫圇吞棗,靠記憶力強記,如今他不再是人,反倒能拋卻過目不忘的天賦,嘗試讀出其中的味道。
看不得一會兒,陳鋒放下書。
他發現個問題。
記憶力依然如故,讀書依然能對自己領悟道理有所幫助,但是,自己的感情正在流失,且流失的速度比第九條時間線中依托黑洞時快得多,大約只能撐個不足百年。
這讓陳鋒感到緊張。
三天之后,驗證了心中揣測,陳鋒得出了結論。
要想維持情感穩定,他的精神必須依托黑洞而建立。
只有圍繞黑洞高速旋轉的旋動量子,才能承載人的思維。
但距離太陽系最近的黑洞,是曾經盤踞在太陽系附近,等待接收旅行者二號的電子黑洞,早已于2025年消失。
第二近的,則位于HR61三星系統中,距離太陽系1000光年。
第三近的,便要數束縛住影子星系的超巨黑洞了。
陳鋒估計人類要到2400年左右,才能得到二十倍光速的第一層超曲飛行能力。
那么,以人類現有的能力,不可能在百年內讓他抵達HR61三星系統。
新的問題已經出現。
他只思考了0.000001秒便做出決定。
從現在起,即刻將科研力量調動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推進恒星快速開發系統,在三十年內不惜代價的完成。
然后,在五十年內,榨干距離太陽.73光年的鯨魚座UV的潛能,將其改造為人工黑洞。
這是人類史上的第一次親手制造人工黑洞。
這也要求人們必須將陳鋒傳出的大統一公式領會到極致。
這一次,輪到別人來救陳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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