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近三天時間里,科研工作者們圍繞七只復眼做了大量的實驗。
復眼人使用的語言與人類截然不同,載體并非復雜的聲波訊號,而是通過人耳無法聽到的電磁信號傳遞。
不錯,正是人類曾經無比熟悉的“5G”信號,可以在短時間內傳遞大量信息,包括畫面、聲音,甚至三維建模與全息影像。
但要說這是機器數據,卻又不準確。
以人類過去的標準,這根本不能算文明的語言,但從人類步入宇宙后,許多舊觀念早已被拋卻到九霄云外。
由于特殊的信息傳遞方式,復眼人的語言比地球人精簡的語言復雜太多。
在不同的生物個體相互間傳遞信息時,必然有個快速轉譯的過程,從概念化的語言變成對應的食物。
譬如兩個人面對面的說話。
其中一人問另一人,“你剛才出去買了什么?”
另一人答,“青蘋果。”
雖然問話那人并未見到真正的蘋果,但大腦中卻會自然浮現青蘋果的模樣。
這就是語言的轉譯。
之前陳鋒也曾見識過迷族的文字,那也可能是迷族的語言,一個超大超復雜的“二維碼”,里面可以承載龐大的信息。
迷族在見到這“二維碼”時,大腦中的量子風暴可快速理解其中承載的信息,并轉化成屬于自己的認知。
復眼使用電磁波載體傳輸的東西,既能將其視為一個純粹的數據包,也能視為立體的“三維碼”,較之迷族的文字更復雜,信息更準確,信息量更大。
從生物角度上講,無論是迷族還是復眼的語言文字的進化程度,都比人類的語言文字高階很多,在單位時間內傳遞出去的準確信息量要大很多。
但是,人類的語言也有優勢,在具備足夠知識的兩個人之間的交流,卻反而能用最簡短的語言概括最大量的信息。
譬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無限立方體”、“拉格朗日點”、“卡拉比丘成桐空間”…
短短一句話,幾個字,便能讓十分龐大的信息量從一個人的腦海中傳遞到另一個人腦海中。
因為聽者會自行去總結與分析,并在記憶里找到對應的點。
這是真正量子坍塌思維具備的無限聯想能力,并且每一次人與人之間的信息傳遞,都能在另一個人的大腦中激發一場新的量子風暴,又是一次新的體悟。
哪怕正在交流的兩個人不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都可以。
一個人已經死去數千年,另一個人在數千年后看到了那人留下的思想,這兩個不同時空的靈魂,依然會進行深度的交流。
譬如某人現在看見這樣一段話“阿基米德第一定律”。
這人腦海中便會恍然大悟。
哦,這說的是杠桿原理。
數千年后的人,通過文字的記載,在古人的身上又學到了新的知識,并且不是死板僵硬的傳遞,而是后來者心中的自悟。
人類的語言與文字看似梗概簡單,但承載的信息量,卻能既無限小,又無限大。
迷族與復眼的語言看似高效,讓這兩個文明在各自的發展道路上先于人類很多年,但從如今人類站到的高度便可見,人類走的才是正確的道路。
人類在獵戶臂這一隅之地,只用千年,便比迷族強盛許多,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但復眼族人的三維碼結構語言給伊德里西率領的翻譯團隊還是造成了很大困難,即便有繁星的幫助,溝通交流的難度也無限大。
更何況蒼蠅眼很可能是故意不配合,刻意架構出混亂的信息來混淆視聽,擾亂人類的判斷。
他們差點就成功了,但心理學和語言學雙料頂級的伊德里西破解了對方的花招。
他先從七個克隆人里找到了那個起主導地位的“主人”。
七個復眼者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這也是“主人”賴以自保的偽裝。
但在面對同樣的測試時,有一個個體表現出比另外六個個體稍多的思維變化。
變化只多一點點,差異很小,在單次測試中幾乎能忽略不計,但當測試樣本持續放大,收集到的參數越來越多,伊德里西親自總結,再將統計學理論運用到極致,再細微的差別也會被放大到肉眼可見的地步。
“主人”的偽裝被撕裂。
可以向其他復眼個體發起投票表決命令的高階個體被抓了出來。
真正的審訊這時候才算開始。
之前的過程都不能稱之為審訊,頂多只能叫生物實驗,解剖學高手(大廚)和生物學家、醫學家才是主角。
之前的實驗給復眼者造成了極大的恐慌。
精準的儀器一塊塊的拆開它們的甲殼,極薄的納米級特殊材料切割刀寸寸撕裂機理組織,再一個又一個細胞的分析,等同于解剖。
但在繁星提供的復眼醫療手段的幫助下,人類偏偏不殺死每一個復眼個體,只反復研究,現在甚至已經開始在嘗試克隆第八個。
三天,人類將復眼者的生理結構研究了個底朝天,現在終于抓住正主,是時候研究對方的人文歷史了。
之前的測試已經表明次代克隆體腦子里并沒有什么貨,如果真有誰腦子里可能裝著復眼族的歷史與更多信息,那也只能是起主導作用的“主人“級蒼蠅眼。
狹小的房間里,伊德里西正襟危坐著。
他正在閉目養神,腦海中反復翻騰著這幾天里一步步捕獲的龐大信息。
他在嘗試創立一門新的學科——復眼心理學。
伊德里西旁邊還坐著一男一女,分別是昆蟲學家和審訊專家。
房門打開,兩名戰士跟著束縛了復眼人的推車緩緩入內。
至于陳鋒這時候則正在另一個房間里看錄像。
他一邊看還一邊吐槽。
“這什么倒霉文玩意兒,真就一點有內涵的東西都不留的么?”
他都服氣了。
棱艦的智腦核心里,絕大部分資料還真就是只以立體視頻的方式保存。
就連打開裝載林布腦袋的匣子的使用方法也是立體視頻,說明書什么的壓根沒有。
至于科學論著、技術手冊和文字史料,更是沒門,統統沒有。
陳鋒看到過蛇形星門的制造方案,非常硬核。
視頻里是這樣的。
首先,將A蟲子和B蟲子混合在一起,放入1號大型培養皿中,進行大量繁殖,然后再用電漿瞬間殺死全部的A蟲和B蟲。
再將尸體轉移至二號培養皿,再放入具備無限增殖能力的C蟲子,通過按比例吞噬A蟲和B蟲的尸體,C蟲最終能長成蛇形星門。
超級簡單粗暴,突出一個拿來主義,看得陳鋒和其他技術人員都滿頭冷汗。
A蟲和B蟲是什么?不知道。
A、B、C蟲是怎么來的?
再重復一次制造蛇形星門差不多的套路即可,也是用差不多硬核的理論直接孵化。
制造這三種蟲子又大約用到了幾十種不同的原材料組合。
每種原材料的前置生產環節與前前置環節盡皆如此。
再如刀鋒螂,也是用差不多類型的思路,讓不同的蟲子在不同的生活環境下繁殖,然后再灌注到復眼者體內以最終生成。
在最后一步中,凍結長須的毛囊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個技術人員的總結十分到位。
“這叫什么科研嘛,這分明就只是不斷的測試排列組合而已,這也太投機取巧了。他們就屬于有什么便用什么。碰巧組合成功了,試出來了,就算OK。原理什么的,根本沒人在乎。該死,里面有個環節會用到碎星炮,我們沒有。”
復眼族的科技樹完全顛覆了人類對科學的認知,毫無參考價值。
陳鋒只能將希望暫且放到伊德里西那邊。
但他很快從垂頭喪氣的伊德里西那邊得到了悲哀的結論。
審問徹底失敗了。
伊德里西根本無法確定復眼者是真那么嘴硬,還是腦子里壓根就沒有存儲與人文歷史有關的東西。
“他們的大腦雖然很龐大,但腦容量卻是有限的。他們總會用新的記憶去覆蓋舊的記憶,最長的保存期限也不過是一百三十年。他們完全不在乎自己文明的過去。”
“可能在對方的文明中,歷史根本不重要。他們也不需要文化,他們只在乎現狀。面對問題,排列組合,直到解決問題,這就是對方的全部文化。至于他們對我們的畏懼和忌憚,也不屬于情緒變化,只是天生的敵意。”
“我嘗試‘問候’對方的先祖,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陳鋒:“啊?問候?”
伊德里西,“就反正隨便怎么罵,隨便怎么刺激。我把古代的祖安典籍都搬出來用了,他都沒一點反應。要不是知道對方是個強大文明,我真會以為他是毫無感情的機器人。”
陳鋒撫額,“你確定復眼者真沒有情緒?那它們看我們的眼神?”
伊德里西:“確定。在他們的理解中,他們是一款殺毒軟件,人類是電腦病毒。殺毒軟件會殺毒,但并不代表軟件會因為病毒出現而憤怒。”
陳鋒沉吟片刻,倒是笑了。
他聳聳肩,安慰性的拍了拍伊德里西的肩膀,“別沮喪,都在我的預料之中。”
“唉,謝謝先哲安慰,我都懂的,只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陳鋒突然哈哈大笑,“倒也是,那你慢慢沮喪吧。我們是人嘛,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心潮起伏。你現在的失落和沮喪,就是我們獨一無二的地方。雖然我們看似一無所獲,但沒收獲也是最大的收獲。我對人類的未來反而越來越有信心了。”
伊德里西:“為什么?”
陳鋒反問,“我們已經研究了很多獵戶臂里的生物文明,你見過有第二種如同人類一樣,會受到如此強烈的情緒影響的生物嗎?”
陳鋒這話可不是亂說,他去過那么多地方,如今也算得上宇宙學方面的高階學者。
更專業的伊德里西篤定搖頭,“沒有。”
“這不就對了?”
陳鋒說完,又轉頭看向身后的投影。
三天時間過去,棱艦距離水星棱鏡巨艦越來越進了。
他似是喃喃自語,又想是在與伊德里西說話,“隨著我對宇宙的理解越來越深入,我更深刻的認識到,情緒其實是多么寶貴的宇宙級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