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鐳
陳鋒如今思維速度很快，翻閱資料一目十行，但卻不漏一字。
兩分鐘后，他長嘆口氣。
他懂了。
全懂了。
但悟透當下的局面，并未讓他感到一絲絲輕松。
陳鋒暗想，或許真不該拔苗助長。
局面太詭譎，以至于讓他都產生了自我懷疑，懷疑自己一直以來選擇的科技路線究竟是否正確。
可他并沒有更好的選擇。
他自我質疑，但并不后悔。
哪怕再給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他大約明知道是錯，也依然會那么做。
代價很沉重，但為了可能得到終極勝利，無論是他本人還是全人類都必須承受。
陳鋒還是得既自私又無私的做出那個決定，在錯誤答案中去尋找反證真理的一線生機。
現在他面對的敵人不是入侵者，而是一個誕生在無線量子網絡中的意志。
有人稱呼它為人工智能，但它的存在形態卻早已超越了智能。
那是個牢牢凌駕于當前時代中全人類頭頂的恐怖意志。
它仿佛有意識與智慧。
但從未有人與它有過交流。
它沒有實體，沒人曾見過它的形象，但它卻仿佛無處不在。
冷酷無情、狡詐多端、充滿憤怒、不折手段、對人類趕盡殺絕、掌控欲極強…
關于它的一切形容詞都是負面的。
它是誕生在歷史中，且對人類的威脅一直持續到了現在的，新的魔王。
它自稱為鐳。
告訴人類它的名字，是它迄今為止對人類所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話。
沒人可以忘記百年之前，2919年9月9日那個本該一片安寧與祥和的傍晚。
“人類，我是鐳。”
這聲突然響徹在每個電子設備中的合成女音拉響了警報。
戰爭轟然降臨在本該為迎戰百年后的入侵者而做準備的全人類頭頂。
轟轟烈烈的戰火在一個小時內就點燃了全地球全部的城市。
一片混亂。
尸橫遍野。
驟然失去智能裝備的控制權讓絕大部分人短暫的無所適從。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饒是人類已經為另一場戰爭做了整整四百年的心理準備，也陷入了漫長的慌亂。
無論是白天亦或是黑夜，戰火不休，席卷文明，從地球蔓延至月亮、水星、火星、金星乃至于木衛與土衛基地。
越來越多的人被殺死，被抓捕。
在戰爭的第一年里人類節節敗退，幾乎潰不成軍。
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投降倒戈。
鐳不是人類。
它奴役與控制人類的行為，也顯現不出任何仁慈。
所以打從一開始所有人便知道這是場與入侵者同樣等級的，毫無退路的戰爭。
幾乎在人類徹底絕望的時候。
一座獨立于量子網絡之外的絕密研究院拿出了顛覆性的成果。
鷹擊甲誕生了。
鷹擊甲摒棄了被鐳完全掌控的晨風作戰系統的操縱模式，恢復成人型戰甲，具備全方位的作戰功能，可以將人體潛力發揮到極致。
鷹擊甲的材料與動力學萌芽自晨風系統，但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并且其控制核心從一開始就完全孤立于量子網絡之外，走的是另一條思路。
人腦量子風暴。
每幅鷹擊甲中的人工智能，都依附于駕駛員自身意志而存在，有獨立的芯片，不受量子網絡干擾。
這個研究出鷹擊甲的實驗室，正是位于漢州市郊區，潛伏在此九百年，致力于研究人類終極兵器的史上最強實驗室——星鋒研究院。
超過一千名從未接受過任何戰斗訓練的技術人員同時駕馭鷹擊甲各自拖著沉重的儲備能量箱，沖出地底，直奔太空，奔向遙遠的土衛一基地。
星鋒研究院暴露后被占據，剩余的學者要么自裁，要么被俘。
在艱難的逃亡路上，這一千名從未戰斗過，但卻帶著絕死意志的技術人員沖出去九十九人。
這九十九人成為了人類最早的初代鷹擊戰士。
在最初期的戰爭中，哪怕他們并不擅長，也不得不親身上陣以對抗鐳控制之下的艦隊與作戰單位。
他們只是會用鷹擊甲，終究不是戰斗天才，全員陣亡，無一幸存。
但他們培養出了第二代擁有戰斗天賦的鷹擊戰士，并利用有限的資源將裝備數量提升至一萬套。
一個又一個驚才絕艷的戰士在太空中，在衛星基地里留下了屬于自己的光芒。
一場又一場激烈的戰斗持續爆發，從未停歇。
鐳習慣性的使用飽和攻擊，那么人類同樣仗著鷹擊甲之利，使用飽和反擊。
奪回土衛一、奪回土衛二三四…
開始大生產，反攻。
潰敗。
僵持。
反攻。
奪回木衛…
反攻。
奪回火星、金星、水星基地…
直至如今的再次僵持的局面。
這場戰爭從2919年持續至今的3019年10月27日，已有百年。
人類主要兵力和居民依然被迫背井離鄉，全數離開地球，在太陽系的其他固態行星與衛星上分散居住，休養生息。
如陳鋒與唐天心這一代的年輕人，在前來地球執行任務之前，甚至從未有機會踏足過這顆本該屬于人類的湛藍家園。
鷹擊甲經過數代改良，形成了如今的最新款，但型號序列從未改變。
鐳也并未原地踏步，一直在擴張生產力，提高技術等級。
雙方交鋒的戰斗烈度也從未下降。
地球上早已滿目蒼夷，城市全部成了廢墟。
地面除了只有機械的大型工業化生產基地，便只剩下被爆炸轟擊出來的巨大隕坑以及因為人煙稀少而重新生長出來的原始森林。
人類人口也從百年前鼎盛時期的兩百億人陡然下降至如今的不足七十億人。
少了一百三十億人。
這不是無情的數字，是在這慘烈的，戰爭痕跡灑滿地球的戰爭之中失去性命的，原本應該與所有人并肩前行對抗另一個敵人的戰友。
剩下的這七十億人里，算是真正活著的依然只有近三十億人。
地球上還有四十億人正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
被壓榨，被圈養在鋼鐵結構中，被限制行動，強迫勞動，甚至研究分解。
鐳就像當初人類“奴役”機器一樣，反過來用更冷漠的態度奴役人類。
人類對它依然有一定的價值，畢竟可以替它完成人工智能不方便完成的相對復雜工作。
它也會強行將初生嬰兒圈養在營養倉中，限制其活動能力，交流能力，與外界接觸的能力。
它完全束縛這些人類嬰兒的目的，是為了制造空白大腦，并通過植入式腦波干涉網絡，將初生嬰兒的大腦鏈接起來，嘗試組成智腦分身。
它想完全窺破生命的真諦。
另外那三十億人散落在外，分別位于水星、金星、火星、木衛一二三四基地、土衛泰坦基地，以游擊隊的形勢存在。
數百萬個各自具備超強機動能力的游擊隊，組成了人類自由陣線。
不是大家不想捏合成一個整體，是不能。
五十年前人類曾試過一次在月球軌道集結兵力，實施大反攻。
現在月球已經不復存在，就連地球的公轉軌道也有細微變化。
自由陣線中的人無時無刻不想回來拯救自己的同胞，但地球早已被鐳經營成了銅墻鐵壁，真的做不到。
陳鋒讀取這些血淋淋的史料只用了三十秒。
但他受到的沖擊卻堪比在煉獄中呆了三十年。
他無法想象在這樣恐怖的敵人威脅之下，人類經過了怎樣的抗爭才能勉強守住這凄涼的一畝三分地。
饒是他自詡早已鍛煉得心如鐵石，在讀到這自己親手締造的“美好未來”時，依然止不住內心顫動。
不同于S菌的災難因入侵者的直接干預而生，直覺告訴他百年戰爭一定是因自己而起。
他有好多聲對不起想對好多人講。
一百三十億加四十億，一共要講一百七十億次。
無法承受的負罪感，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
同時要面對兩種敵人，一個近在眼前，一個即將降臨，陳鋒亦難以想象現在的人類自由陣線究竟帶著怎樣堅強的意志在戰斗。
不過陳鋒在這原本十分梗概的歷史中看到了一句話。
一句他本人，也就是“陳鋒大師”的臨終遺言。
“無論敵人多么強大，我選擇戰斗，直到世界的盡頭。永不言棄，至死方休。”
這簡單的二十八字遺言被如此珍而重之的寫進戰爭史，可見其重量。
他大約懂了些當代戰士們的心境。
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決定成為一名真正戰士的那條時間線里，那位不具名的領導者曾說過的一句話。
“人類別無選擇，唯背水一戰。”
或許是天性，又或許是人類的大腦結構決定了自身的與眾不同。
語言可以給人以力量，哪怕跨越千年，依然可以鼓舞人心。
陳鋒暫且不清楚當初的自己是在怎樣的處境中說出這句臨終遺言。
但奇妙的是，他自己的遺言跨越千年時光鼓舞了自己。
隨便換做世上的任何一個人，或許都會輕易的選擇自戮以謝天下。
但陳鋒終究是扛住了，比起深埋在這種罪孽里不能自拔，他還有更重的責任。
他并未完成自我救贖。
因為他不需要救贖。
他正逐漸用痛苦的鐵錘對自己的心千錘百煉。
從看過S菌大災變的慘劇后，他就一直在做一個心理建設。
每一次過來，無論看到自己造成了什么，都不能被自己所擊倒！
至于他這次行動，則是近十年來自由陣線所發動的一次最大規模的主動出擊。
這既是一場特種作戰，但又是一場不留后路的猛烈突襲。
這次行動由游擊隊中的尖刀部隊天心縱隊主導，長河縱隊等其余九十九個縱隊從旁協助完成。
剛才那支從天而降，抵達即等于陣亡的艦隊，正是長河縱隊。
這次行動的目標，是奪取位于漢州市的星鋒地下研究所里剛剛開發完成的引力波場技術，以及伴生的初代類曲率引擎技術。
是的，星鋒研究院終究還是被鐳控制并消化吸收了。
雖然這初代類曲率引擎遠遠未曾達到《星際迷航》中所描述的性能，只能稍微壓縮與膨脹空間，但比過去的粒子推進引擎已經強大了太多。
一旦被鐳完成獨占性研發，并全部列裝，自由陣線再無機會。
所以，不管代價再大，也必須成功。
一個小時前，百個縱隊近千艘戰艦自地球各處靠攏，從天而降，分別突襲不同目標。
另外九十九個為誘餌，相對最精銳的天心縱隊則直撲目標地。
落地后，天心縱隊舍棄戰艦，共計上萬名精英戰士全員出動，化作尖刀一路破開防御陣線，奪得數據權限，并完成芯片拷貝。
地球上的量子網絡被鐳完全掌控，只能把芯片強行帶出去。
現在芯片中的數據已經到手，就在唐天心手中，正在撤離。
整整萬人的天心縱隊已然陣亡得只剩如今的六百余人。
由于降落時天心縱隊的戰艦已經被全部摧毀，現在眾人必須徒步逃亡至東海。
那邊正有另一個縱隊的殘余戰艦在等候，有一艘特種戰艦可以鉆進戴森膜的微波輸電網絡干線，避開地球軌道中的天基武器的追擊，逃離回太空，并前往火星基地。
之所以不在漢州接應，是因為漢州附近的守備力量已經被激活到了極致。
戰艦目標太大，極難閃避，來一艘戰艦沒一艘。
不可能成功。
東海的特種潛伏戰艦已經關閉所有動力，躲藏在變異巨型藍鯨體內，可謂萬無一失，也是唯一生機。
此時不管是其他等待掩護行動的縱隊，又或是正在太空為了攔截天基武器炮火而發起亡命突擊的艦隊，來了就沒打算離開。
只要那唯一的特種潛伏戰艦能順利升空，就是大獲全勝。
但目前眾人并未直接往東海方向而去，反而在假裝往北逃，那邊正有一只假裝潛伏的誘餌艦隊等待犧牲。
面對鐳這樣的敵人，無人心存僥幸。
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突襲也要竭盡全力。
“前方傳來戰報，擔當誘餌的超越艦隊已經與敵軍交火。敵軍投入了大量兵力！機會來了！轉向，前往東海！所有人不要回頭！”
奔行間，唐天心再度下令。
六百余人齊刷刷的轟然轉向。
前方，卻正有黑壓壓的屬于人類的鷹擊戰士逆向飛來。
這些全部都是掩護天心縱隊殘部撤退的逆行者。
大家錯身而過，甚至都沒來得及眼神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