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之后,陳鋒陷入久久的沉默。
他忘了繼續向前走動,只雙手插兜停在道路上。
他仰頭看著頭頂柳樹的柳條兒。
柳條在微風下晃晃悠悠,上面掛著幾枚嫩綠新芽。
這是最后的時光之前,最后的一次新生。
陳鋒瞇縫起眼睛,腦海中翻來覆去是丁虎所說玄武院前身的故事。
他為生在千年后這個時代的人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都那么努力了,但還是什么都改變不了,依然是徒勞。
一百年前,也就是三十世紀二十年代初,人類科技水平陷入瓶頸期。
在此期間,整整十年科技水平毫無寸進。
材料與能源是一切科學進步的基礎,為了突破瓶頸,世界政府將當時所有相關基礎學科最優秀的科研人才集中到了一個基地里,全力以赴的攻關突破。
不想這一攻關就攻了八十三年。
整整四代,共一百三十七萬人,并肩走在這條無比艱難滿布荊棘的道路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艱難前行。
在醫學無比昌明發達的二十九世紀,全球人均壽命早已突破了一百歲。
但這一百三十余萬享受著最好福利待遇的科研人員平均壽命不足六十!
沒能活到五十歲而過勞死的,超過了六十萬人。
他們總在精力最旺盛,思維最清晰的年齡時,便燃盡了最后一滴蠟。
他們即便倒在病床上,咽氣之前,他們手中也拿著工作資料。
他們留下的臨終遺言,無一不是向繼任者交接自己手中未完成的項目。
八十年,百余萬人,前赴后繼的倒下,卻無人退縮。
這是場沒有硝煙,但卻尸橫遍野的戰爭。
最終人類還是打贏了這場戰爭,在二十年前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人類又用了二十年來進行成果轉化,外在體現便是甲三型被替換為更先進的紡錘形載具,臃腫笨拙的老式單兵甲被替換成了輕巧高效的青龍甲。
陳鋒對歐俊朗的命運扭轉,是留下了個引子。
歐禾集團的改變,是陳鋒對未來的改變的一次放大。
玄武院的前身在前人留下的基礎上,亡命沖鋒的八十三年,又一次放大了蝴蝶效應。
最終,無數因匯聚成了一個果,讓人類打贏了一次科技戰爭,完成了一次階段性的質變,形成了如今的現狀。
以陳鋒的世界觀,他真不理解這些那一批人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是什么樣的信念在支撐著他們?
世界政府又是如何說服科學家們,讓他們愿意這樣自我犧牲,去應對那虛無縹緲,但卻注定降臨的敵人?
陳鋒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想不通的事絕不多費心思。
他很容易就能判斷出自己的能力邊界,絕不鉆牛角尖,果斷放棄琢磨。
至于浴火為何會成為人類戰歌,與這群把自我犧牲演繹到極致的科學家脫不開干系。
那批人平均每天的工作時間超過十六個小時,即便信念堅定,也能靠營養配備恢復體能,但長期處在大腦高負荷運轉的狀態下,精神依然疲憊。
他們還需要一些精神上的刺激。
起初他們用藥物和心理輔導。
但藥物的本質是提前透支,享受了藥物的紅利后,很快便得還債。
心理輔導見效又太慢,寶貴的時間浪費不起。
那怎么辦呢?
科學家們想了很多辦法,用新的技術做了無數嘗試,但都收效甚微。
后來,也不知道是誰最先掀開塵灰覆蓋的故紙堆,在無數歷史的沉淀中發現了那顆璀璨的夜明珠。
誕生自千年前的名曲浴火,又一次響徹了天空。
鐵打的千年前百,甚至坐百望十的一代名家鐘蕾,雖然從未被人遺忘,但江山代有新人出,人心永遠浮躁,除了少數喜歡“古風古韻”的愛好者,其他人很少去翻聽千年前的歌曲。
可這一次,這群科學家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看能不能從歌曲中找到熱情,然后聽了浴火。
這首歌里的情緒,與他此時心中為了人類的存續而奮斗,而燃燒,而犧牲的心境完美的契合了。
當時他熱淚盈眶,接連一整天都保持在完美的精神狀態。
第二天,他繼續聽。
他原本以為功效會降低,第二次聽會因為重復而產生抗性并麻木。
但沒有,狀態還是那么好。
第三天,依然如故。
持續了整整一個月,效果還是沒打折扣。
這是一名除了材料學領域,在聲學領域的成就也很高的大佬,他對浴火進行了技術性的全面分析。
最終他得出結論,當一個人自身心境與浴火中的情緒完美契合時,這首歌的功效不會衰減,因為這首歌從伴奏到演唱,都代表了某個層面內人類能夠創造出來的聲音的極致。
它的旋律不像是人工的造物,反倒更像大自然催動基因進化,最終以不可思議的精巧組合出的人類基因般偉大。
這人把浴火推薦給了要好的同事,然后一傳十十傳百,迅速成為了整個研究所數十萬人的共同愛好。
“自打那以后,整個項目組的進度大幅加快了,但又正因為這首歌,更多的人提前耗盡心力而過勞猝死了。”
“可倒不能說是浴火害了大家。以某一個科研人員為例,他原本要八十年才能做完的工作,靠著浴火的刺激,他只用四十年就做完了。”
“雖然他最終在六十歲就提前去世,但他做到了自己這輩子能做到的極致,他的人生是無悔的。他的名字也將永遠被人類所銘記。”
“鐘大師現在已經也已經不再是狹義上的藝術界領袖,已經無法用排名來概括她的成就與貢獻。”
“她留下的作品,時隔千百年,也能激勵整整數代人,讓我們完成了這一次科技進階。她的成就永遠閃耀在文明的豐碑上。”
“陳鋒你看見那座鐘樓了嗎?那鐘樓上,刻滿了一百三十七萬六千四百三十二個人的名字。鐘大師和她的啟蒙恩師陳大師的名字,在最上面,從上往下,是犧牲在玄武院前身基地里的所有學者。”
“說來有些湊巧,陳大師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樣。你如今也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個凝血血清適應度百分之百的人,你也很了不起。”
“就像是冥冥中注定一般。我是不是也該改名字叫丁鋒啊?哈哈…嗝兒…”
在將陳鋒送進青龍甲實訓大院之前,丁虎如此說道。
陳鋒獨自在大院里徘徊許久,又站到廊道處遠望鐘樓。
午后烈日灼眼,陳鋒別過臉去不敢再看。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去鐘樓看看自己的名字。
但他最終卻不曾邁步,只是背轉過身,迎著前來迎接的青龍甲訓練員而去,快步走進大樓。
心里多了些什么東西。
好沉重。
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