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城,四月九日清晨,暴風雨的前夕,總是寧靜的讓人覺得可怕。
突然,狂風大作,黑云壓城。樹枝被狂風折斷,天空中烏云翻滾,仿佛夜幕即將來臨般,逐漸昏暗下來。
雷在厚厚的云層隆隆地滾動著,好像被那密密層層的云朵緊緊地圍住,掙扎不出來似的,聲音沉悶而遲鈍。
閃電在遠處的天空里,在如破棉絮似的黑云之上,呼啦呼啦的閃爍著,東一下、西一下,發出耀眼的光亮,宛如一把把閃爍著紫光的長劍,忽左忽右猛刺著天空中的烏黑云堆。
隨著“轟”的一聲巨響,一道紫光鋪天蓋地而來,只見一條電光綿延于重重疊疊的陰云之中,劃破天際,仿佛一條饑腸轆轆的巨蟒掙脫囚籠般,發出了一聲震耳巨嘯,直令人膽戰心驚。
沒過多久,豆大的雨點“吧嗒吧嗒”地落下,滂沱大雨開始在城中肆虐起來。雨柱漫天飛舞,像成千上萬支利箭、帶著無可阻擋之勢飛速射向大地。
暴雨像是永無止境、不知疲倦地下著,在平地上匯成積水,迅速擴大,座座民房的屋檐間架起瀑布,飛流直下。
狂風暴雨的簾幕中,“紫蛇”狂舞,在巨雷轟頂的壓力下,雨勢更加兇猛。
城東,距離太守府不足一里之遙的某座宅邸。
占地只有四進院落的這里,是由陳子云親自核批,賜給薛田的新家。
此刻,漫天雷雨仿佛都掩蓋不住這里的喧鬧,數名婢女手中端著水盆,在內院進進出出。雖然她們的神情看起來很是焦急,但其中夾帶著的那一絲喜意,卻怎么也掩飾不住。
隨著“哇”地一聲,洪亮有力的嬰兒啼哭聲響起,站在門外焦急等待的薛田眼神一亮,心中的大石頭旋即落地。
緊接著,產婆打開房門,滿臉欣喜的大叫道:
“生了!生了!是位公子!”
薛田沒有理睬產婆的大呼小叫,匆匆走進房內。在安撫了兩句躺在榻上、臉色蒼白卻面帶微笑、虛弱的妻子后,按耐不住的他,隨即抱起了被錦布裹住、仍在啼哭的兒子一邊哄一邊逗弄。
對于這個不僅將自己的母親折磨得死去活來、也使所有人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的小家伙,薛田不管是心里、還是臉上掛著的表情,都是十分高興的。
實話說,今年三十有二、膝下僅有一女的薛田,雖然可謂是正值壯年。但在旁人、甚至他自己看來,這個年紀,說句半條腿已邁入了棺材都不為過。
而且,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同齡人都是兒女成群,要說他心里不急,那是不可能的。如今,他終于續上了薛家的香火,在興奮之余,心情大好的薛田,隨即吩咐了候在門外的老管家一句,家里的所有下人,人皆有賞!
賞賜很豐厚,每人足有一兩銀子,對下人們來說,這算得上是一筆不菲的錢財了,歡天喜地的他們,只覺得自己沒白守著這整整一夜。
一直到了巳牌時分,往常已是艷陽高照的梓城,大雨仍然下個不停,但薛家上下的氛圍卻依舊是一片大好。
老管家完成了薛田的吩咐后,正要準備回到內院交差。由于宅邸不大,一群閑庭信步來到了一進外院的人,頓時引起了他的注意。
老管家正納悶門房為何不事先通稟,并且怎么還隨意領著人進來。然而,隨著與來者的距離接近,忽然,他看清了其中領頭者的相貌,登時就把他嚇了一大跳。
因為以此人的身份,在這梓城里,不管對方去到誰家中,其門房絕對不敢阻攔,只能戰戰兢兢地頭前引路。
來者正是陳子云、以及白袍軍一干沒有當值、且因雷雨天暫無要事的高層!
管事不敢怠慢,于是連忙放下手中的油紙傘,從屋檐走出,快步上前就要行大禮。
“罷了,勿要驚擾旁人。”陳子云擺了擺手,示意管事無需多禮。其實更多的是見對方淋著雨跑過來行禮,自己還要駐足,嫌麻煩。然這不是他想不麻煩便不麻煩的,早有眼尖的下人遠遠地認出了陳子云來,繼而偷偷地撒開步子跑進內院,讓家人提前準備去了。
如今,不出意外的,白袍軍已經攻克——不對,應該是收服了金堂縣、郪縣、邡縣、蓬安縣,只差路程比較遠、由郭子興率軍前去招降的德陽縣那一路尚未有回音。可以說,陳子云已然是名副其實的潼郡之主了。
薛田所部負責的金堂縣,是第一個歸附的,縣令在見到了梓城派出的官吏、以及對方身上攜帶的太守令后,甚至想都沒想就開城獻了降。
對這支在潼郡乃至整個益州已是風頭無兩、全副武裝立于城下、清一色身著白色軍服、列著整齊陣形的軍隊,其之精銳,無論是誰都沒有半點的懷疑。
再看看城內因吃空餉、只有五六百之數、且連兵器都還配不齊的城防營縣兵,不管是上到七品縣令、還是下到無秩小吏都立時嚇得面無人色,和對方一比,自家的縣兵,那簡直就是十足的潑皮無賴!
因此,自然而然的,當楊守仁指派的官員出前喊話,并且搬出太守令后,只過了半個時辰不到,金堂縣令就領著合衙僚屬出城相迎了。
在解決了城內成建制的兵力、發餉解散團練、留下隨軍出發的數名文官以及所部士兵鎮守后,由于后續還有任務,薛田只帶了十幾騎人馬,星夜兼程地先行趕回梓城匯報、于昨夜第一個率先抵達,甚至比負責蓬安縣的將領還要快上一步。
陳子云本打算今日派人前去各縣接手,并讓各縣令過來述職,只是無奈大雨耽擱,只得作罷。
昨夜薛田匯報的時候,見他神思不屬,陳子云秉著關心下屬,開口問了一句,得知薛田的夫人即將臨產,不由上了心。果然在今早得了消息后,于是便想著抽空過來恭喜他一番。
此時薛田仍是抱著皺巴巴的小家伙,這條剛剛誕生的新生命,絲毫不知自己剛才給母親帶來的種種麻煩,正在閉眼熟睡。
“跟老爺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薛夫人躺在床上,盡管身子很虛,但就是興奮難眠的她,看著坐在榻邊的丈夫對這個小家伙愛不釋手,虛弱地微聲笑道。
“那是自然!像你那還得了,將來若是讓哪家的小子誤會,想要討他做媳婦,叫某如何應答!”心情漸漸平復一些的薛田咧著嘴,開了句玩笑。
“老爺!”薛夫人有氣無力地佯嗔了一句。
伺候的產婆和丫鬟還沒有離去,聽著這二人的對話,不由抿嘴輕笑起來。還是產婆提醒薛夫人剛產子需要多休息,二人這才作罷。不過房里的氛圍,仍舊是一片歡喜。
“老爺,主公親至,現已到二堂!”
忽然,門外響起了下人的高呼聲,薛田聞言登時大吃了一驚,于是趕忙放下懷里的小家伙,匆匆出門,同時著急忙慌的吩咐眾人勿要吵鬧失禮。雖然驚訝陳子云怎么會突然光降,但此時已來不及多做他想了。
“某不知主公到來,未曾出迎,請主公恕罪!”幾乎是小跑著趕過來二堂的薛田,剛進堂內便行禮告罪道。
“薛營統罷了。”
抬手阻止了薛田后,陳子云笑了笑,道:“聽聞薛營統大喜,恰巧又無要事,這不,我等便忙里偷閑過來瞧瞧。是男娃還是女娃?”
“無論如何,今日這頓飯薛兄都得管了!”
“是啊是啊。”
“逢薛兄大喜,你我定要痛飲一番!”
“嘿嘿,來薛兄這里沾沾喜氣,保不齊我家婆娘還能再多生一個。”
坐在二堂內的眾人,紛紛附和跟著起哄。
“男娃、是個男娃!就是大伙不說,某也不敢不管啊!”
薛田咧了咧嘴,隨后又朝陳子云告罪道:“內子實在是無法下榻拜見,還請主公海涵!”
見薛田一直站著,示意他坐下說話后,陳子云說道:
“此話就過于見外了!對了,不知能否讓我等見見薛營統的公子?當然,若是不方便就下次也無妨,薛營統無需多慮,只要管我等今日的飯就成了。”
話是連帶著眾人,其實只是陳子云對于這個新生命有些好奇罷了。從尋陽伊始,就征戰不息的他,實在是難以偷得片刻之閑,雖說身體還年輕,但心靈的疲倦感仍舊是避免不了。
往常白袍軍中不是沒有嬰兒誕生,可來益州之前,他哪有空閑的時間?
甚至來到益州之后,若不這場暴雨,身系諸事,又得安排已經到來的張承德一行人,以及各縣還等著他派人接手、大小官吏是否繼續留任,否則此刻陳子云來不來得了都是兩說。
“誒!有何方不方便的,得見主公,是這小子的福氣!
老榮,你去將某那小子抱來,交與主公!”薛田朝著堂外大喊了一句,領著幾名丫鬟守在外面的老管家應了一聲后,急忙帶著人趕回內院。
薛家的所有人基本都是從豫章跟過來的,包括薛夫人在內,對于當初全家莫名其妙的下了獄,其實他們到現在都尚未知曉真正的內情,薛田對此也是諱莫如深,一直緘口不提此事。
而且,自從歸心于陳子云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將此事爛在肚子里一輩子。
迄今為止,薛家的數十口人只知道薛田很受陳子云看重,對于他今日突然光降,眾人在驚訝之余,也不禁感到了自豪與欣喜。
畢竟,陳子云可從來沒有過先例,居然有空主動來到下屬家中這種情況的,這無疑更加地證明了,自家老爺在其心中的分量。
在白袍軍的六七位高層于薛家二堂內連連插科打諢、調笑薛田中,很快,不放心的老管家,緊緊跟在薛夫人的丫鬟身邊,直到越過回廊、進到堂內、丫鬟將薛田之子小心翼翼地遞給了陳子云。
看著懷里閉眼熟睡、渾身散發著奶香味、呼吸均勻有力的嬰兒,陳子云很想逗弄一番,可又怕將其驚醒,無奈只得遞回給丫鬟,并示意她到一旁坐下,以免驚擾了這個小家伙。
“薛兄,貴子所喚何名?”夏良弼見小家伙進了二堂里面的內堂后,率先打破了沉默,問道。
“某粗人一個,哪會起什么名啊。”
這話就有點自謙了,雖說不是什么飽讀詩書之人,但薛田的肚子里還是有點墨水的,旁的不說,至少也會讀書認字。只不過一般剛出生的嬰孩都不會這么早取名,大多也就取個乳名先叫著,若是普通人家,甚至很多都是乳名的前面加個姓了事,并且薛家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貴的人家,自然是沒有例外。
回了一句夏良弼后,薛田繼續道:“嗨,此時事也簡單,想當初某父得了一塊上好的良田,從此某便喚了薛田,這小子看起來有股子力氣,剛才還抓某來著,某看,往后就叫他薛力吧!”
“薛兄如此隨意,卻是有些不妥。”
吳崇甫看了看薛田,又看了看陳子云,絲毫不顧有些微涼的天氣,也不理會旁人異樣的眼光,搖了搖他的折扇插話道:“我看不若由主公賜名,薛兄以為如何?”
當初在豫章那件事,此中內情吳崇甫大概知道個七七八八,夏良弼的這一問,他立時就想到,如若陳子云親自給這小家伙賜名,那薛田心中定然是絕不會再有什么芥蒂,哪怕就算自己想多了,但有了這一層因果在,往后薛田肯定是更加的死心塌地效力,對陳子云來說,也算一件好事不是?
“如此甚好!若能得主公賜名,實乃是這小子十世修來的福分啊!只是,不知主公…”
聞言,薛田雙眼一亮,當即站起身來,向陳子云再次行禮,謹慎地欲言又止道。
幾位高層見狀,于是連連附和。
短暫思索了片刻后,陳子云也不推脫,受了薛田的這一禮,道:
“今日,乃是四月初九,且滂沱大雨、電閃雷鳴,如伐鼓淵淵。
淵者,旋回之水也,意喻不息,我曾聞,淵兮似萬物之宗。我看,就取淵用之。薛營統,你意下如何?”
“淵…薛淵…薛淵…”
就在薛田下意識地低聲念叨著陳子云賜下之名的時候,內堂的嬰兒啊啊的叫了兩聲,也不知是要哭、亦或是肚子餓了想要吃奶水,因此丫鬟趕緊抱過來,謹小慎微地道:
“老爺,小公子怕是想要吃奶水了。”
“哈哈、孺子可教!你知道個甚,這是在多謝主公!好了,你下去吧。”
在薛夫人還未生產之時,經驗老道的老管家早就已經找好了乳母,而且當初就連薛家大女的乳母,也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這個剛出生就有了名的小家伙,在回到內院之后,開始享用了他來到人世間的第一頓食物。
薛夫人實在是下不來床,只能讓貼身侍女趕來二堂代其下跪致謝。
時間很快來到了中午時分,雨勢雖然小了些,但還是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薛田設下便宴,菜式不多,只有十幾樣家常菜,但眾人吃得很開心,陳子云也是一樣,見證了一條新生命的誕生,他的心靈驟然為之輕松了許多。
仿佛提前約好了似的,眾位白袍軍的高層,在席間沒有提及任何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