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城門樓的黃龍旗降下,梓城徹底宣告易主。
對于白袍軍大部隊入城,郡城及附近村鎮的二十余萬百姓,最初的時候無不感到驚慌失措與惴惴不安,街道上空曠寂靜、無一人敢出門,就連那些地痞也不例外。
由于很多百姓都沒有聽說過白袍軍在劍閣縣的行事作風,認為對方絕非善類,是以他們都提前把自家的錢糧藏起來,妻女也緊鎖在內屋,男丁則手持扁擔、瑟瑟發抖地守在大門后面。
不過百姓們預想的混亂并沒有發生,一直到了天色放亮都是風平浪靜。這讓少部分人在松了口氣的同時,不由想起了從劍閣縣過來那些商販信誓旦旦的話語。
第二日辰牌時分,大部分百姓對此仍舊有些難以相信,不敢貿然出門,只是躲在家中順著門縫偷偷打量外面的情況,但那些商販和必須出門謀生計的百姓則忍不住了,在少數從劍閣縣那邊過來的人帶頭下,不得不忐忑不安的走出家門。
似乎,一切看上去和平常沒什么兩樣,除卻巡邏的隊伍多了些,街面的所有事物都沒發生任何變化。
看到百姓出來,巡邏隊也就打量幾眼,并沒有設卡攔路,也沒有當街行兇,甚至比原先的官兵還要守規矩。
若不是知道官府開城投降,又曾下令凈街,對這些盔甲武器和官軍一模一樣的巡邏隊,很多人甚至有種什么都沒發生的錯覺。
白袍軍的令行禁止,不隨意攪擾地方,讓不少企圖趁火打劫的地痞大失所望,同時也讓梓城的官員十分震驚。
在知識被壟斷的時代,能當上一方官吏的他們,可不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平民百姓。
一支不劫掠百姓、占城后修繕加固城防、甚至出錢出糧維穩的軍隊,功曹譙方在震撼的同時,也不禁生出了異樣的想法。
昨夜陳子云召見了梓城的大小官員,從對方的語氣和行事風格中,他清楚的知道、對方的目標絕對是要迅速攻取整個益州。
而關于對方能否做到這件事,譙方從白袍軍那一隊隊神色堅定、號令如山的隊伍中仿佛看到了結果,對于自己往后該何去何從,他有些動搖了。
身為下級吏員出身的譙方,很了解這個國家的各種弊端。甚至,自從戰禍伊始,數十年下來,他感覺好像人心出現了很大的變化。是變得更加的冷漠、自私,抑或是家國概念逐漸淡化,很少離開益州、也沒有機會體察外境民情的譙方有些不確定,他只覺得上到朝廷重臣,下到鄉野小民莫不是如此。
說實話,這些年來譙方的心里一直存在著一個疑問,經受苦難之后的人,不是應該激發出血性進而萬民同心、外御其辱嗎?為何現在卻是禍亂叢生?
然而,這個問題譙方也只能埋藏在心底罷了。
說到底,問題的根源出在何處他不是沒有想過,但除了隨波逐流之外他沒有任何選擇。
他親眼目睹了某位官員看不慣某些人的貪婪成性,不過就是仗義執言批駁了幾句,就被連連構陷繼而丟官罷職乃至抄家殺頭;親耳聽聞了某位戰功彪炳的將軍、只因不愿與某些勢力沆瀣一氣,導致得不到援助而血染沙場。
一樁樁、一件件鮮為人知的秘事都讓譙方心寒。然而,隨著譙方的年齡增長,官也越做越大,最初立志做個為國為民之官的他,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漸地變成了他一開始所不齒的那種人。
一直到了昨日,看著一隊隊神情激動、朝氣蓬勃的年輕士兵徐徐入城,譙方的心中生出了一種異樣感覺,但他卻說不清那種異樣到底是什么。
他曾有幸見過禁衛軍的普通士卒,若硬要拿對方和這支天下強軍比較,他只能說,白袍軍根本無法與之相提并論。
但就是這些或許沒有那么強悍的年輕士兵,讓譙方莫名的多了一股信任與踏實感。
是以,昨夜陳子云召見所有的梓城官員訓話結束后,譙方忍不住留了下來,并交給了對方一份官員政績的考評簿、以及告知包括楊守仁在內,一些官員的大體情況。
在某些人看來,此舉已然和徹底投靠無異——不過話說回來,譙方從留下的那一刻開始,他心里只怕已經做出了決定。
對于陳子云邀請自己一同前去刺史府監牢、探望那位被楊守仁收押的老郡丞,譙方一開始有些猶豫,生怕遭人指責他出賣同僚。不過后來想想他也就釋然了,如今陳子云幾乎可以說是潼郡之主,他做的不過是份內之事,又何懼之有。
聽說了黎淼水的忠貞不屈,陳子云對他很感興趣,特意抽出時間一大早就來到陰暗的監牢中,想要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爾等喪盡天良、罪不容誅的逆賊,竟妄圖招降本丞,簡直是癡人說夢!本丞寧死不降!”
“本丞乃朝廷欽點的堂堂五品命官,豈能與爾等宵小之徒朋比為奸!譙方,你這忘恩負義的奸賊,還敢厚顏來此勸說于我!”
在例行的招降被拒絕后,隔著監牢的木柵欄、看著叫罵不休的黎淼水,陳子云不由皺起了眉頭。
來之前,他還以為對方是一位高風亮節之人,沒想到,真是見面不如聞名,就這份作派和氣度,說他是沽名釣譽之徒也不為過。
命親衛找來一條白綾、一張木凳,打開牢門懸掛在房梁上后,陳子云告訴黎淼水,他可以在此刻證明自己的寧死不屈了。
幾乎是立刻,黎淼水的叫罵就停止了。
眼見外面的眾人冷冰冰地注視著自己,仿佛要親眼看到自己懸梁自盡,黎淼水感覺到了恥辱,不由又咒罵了幾句。
然而,他沒有察覺到,外面冷笑連連的眾人,任誰都能聽出他的色厲內荏。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以及不時有人開口催促,黎淼水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聲音也在驟然之間變得細如蚊吶,只是憑最后的一口氣強撐著。
見火候差不多了,陳子云不屑的冷笑一聲,示意親衛進去“幫助”黎淼水。
兩名親衛解下腰刀,臉上掛著惡狠狠的表情走了進去,將白綾打了個結,抬起黎淼水就往上掛。
此刻黎淼水的神經已然緊繃到了極致,下意識的開始用力掙扎,臉上的表情也從倨傲漸漸地變為了驚恐。他知道,對方不是在戲耍自己,而是要來真的!
“住手!”
“你們不能這樣對本丞,放本丞下來。有話好說!”
“本丞愿降!”
見到黎淼水這副嚇得屁滾尿流的模樣,譙方忍不住暗暗鄙夷,他還以為這位整日以清官自詡的郡丞大人,是有多么的剛烈,沒想到,此人也不過是貪生怕死之輩罷了。往常因為身份的原因,沒有任何人敢這樣對他,但現在卻是原形畢露了。
回過神來的黎淼水,也對自己的窘狀感到羞恥不已,然求饒的話一出口,他心里的底線已經拋到了九霄云外。
揮了揮手讓親衛將其放下,陳子云朝冷汗淋漓的黎淼水厲聲問道:“放你性命不是不可以,但你需以全部家產自贖,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下官愿意!”
一陣羞愧難當后,聽到對方開出的條件,黎淼水雖有些不情愿,但在性命不保的情況下,只得連連點頭答應。
“少時會有人領你出去,若是讓我知道你耍花樣,后果會如何,你自己掂量。”
留下一句滿是威脅的話后,陳子云隨即帶著眾人轉身離開。
帶人抄自己的家,若是傳了出去,估計也是一大奇聞了。
知道黎淼水是什么樣的貨色后,這梓城的負面角色,陳子云決定讓他來扮演,像這種官宦人家,強占貧民百姓的田地之舉,決計少不了。
往后白袍軍在潼郡內施行一系列對富戶貴族不利的政策,就由黎淼水這類人飾演罪魁禍首的角色好了。
“口口聲聲以朝廷命官自居,卻未曾聽聞他做出什么政績。”
“不想此人也是虛有其表之徒罷了。”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發笑。”
強忍著內心的羞恥,黎淼水癱坐在了污穢不堪的地面上,看著眾人離去的背影,聽著那一句句不知道是誰說出的嗤笑之語,眼神泛出了一抹陰毒。